第八十三回 费三千援纳中书 降一级调出外用
人生饮啄,冥冥神鬼安排着,招不即来辞不脱,簿中注定,点点无容错。成都府里为莲幕,明明此说由河伯。谁许夤缘求好爵,徒劳心计,空委三千壑。
——《醉落魄》
狄希陈完了刘振白官司,使了许多银子,受了无数狨气,也便晓得这北京城里,不是容易住的地方。起过复,要赴部听眩他守制的时候,正是守选点卯之时,点到起复,倒成了个资深年久,头一个便该选他。只恐果如幼年那水神的言语,选到四川成都府去,七八千里远路,过川江、下三峡,好生害怕。
央了相知到吏部房里察问,知此番大选有七个府经历缺,除了山东二缺不选本省,还有南直常州,浙江金华,北直河间、真定,河南南阳,都是附近美缺。狄希陈心内喜道:“这五个缺,无论地方美恶,只是不往四川成都府去,便是造化。”
那日正去吏部点卯,恰好骆校尉从湖广出差回来,带了些湖广人事,来望童奶奶合狄希陈;问知狄希陈点卯选官,正待开口说话,只见狄希陈从吏部点卯回来,叙礼留坐,整酒款待。
吃酒中间,骆校尉道:“依我在下的愚见,狄姑夫,你不该选这个官。这府经历不是你做的。你富家子弟,自在惯的性儿,你在明水镇上住着,人仰着头往上看你,你又不欠私债,你又早纳官粮,关门高坐,谁敢使气儿吹你?你做了这首领官,上边放着个知府、同知、通判、推官,都是你的婆婆,日合你守着鼻子抹着腮的,你都要仰着脸看他四位上司。你就都能奉承得好,四位上司,你拿得定都是好性儿?三位合你好,只一位合你话不来,就要受他的气!
"你住的那衙舍,一个首领的去处,有甚么宽快所在!且不是紧挨着军厅,就是紧靠着刑厅,你敢高声说句话呀,你敢放声咳嗽声?你要不先伍着人的嘴,先不敢打个人,还怕那板子响哩。
"家里做秀才,做监生,任他尚书阁老,只是打躬作揖,叫太宗师。你做了首领,就要叫人老爷,就要替人磕头,起来连个揖还不叫你作哩。堂上合刑厅但有些儿不自在,把笔略掉掉儿,就开坏了考语,巡抚巡按考察,大不好看的事都有了。
这是那没日子过的人,别管他体面不体面,做上只个官,低三下四,求几个差委,撰几两银子养家。你姑夫要只个官,可是图名,可是图利?要是图名,这低三下四,没有甚么名;要是图利,你姑夫是少银子人家?
"就刚才你姑夫说的这几个缺,北直隶还近,别的也都老远的。我替你姑夫算计,你既不图利,只是为名,可你加纳个京官做。你要舍的银子,爽利加他中书,体面也好,银带篼锟补子,写拳头大的帖子拜人,题了钦差出去,凭他巡抚巡按都是平处。你到绣江县去,数你头一位见任京官。况如今又开了新例,中书许加太仆少卿,你爽利再加撩给他几两银子,加了卿衔,金带黄伞,骑马开棍,这比经历何如?你要十分舍不得钱,少使几两,加纳个甚么光禄署丞、鸿胪序班,也还强是首领。只是这两行难选,且打点不到,仍要转出外头去做县丞主簿;不如这中书,纳完银就题授了,且又不外转。
"别的纳粟中书,也还怕人不大作兴,你姑夫见放着相大爷在京,相大爷的三百名同年都是姑夫的相知,别说别的,你只穿着锦绣,夹着鞍笼,拖着牙牌穗子,逐日合这伙子拜往赴席,好看不好看?相大爷名望又高,将来不是调吏部,定是调兵部,深深俸儿,就可以转得京堂,京中也有日子住哩。这不又有这等好靠山?这京官汤汤儿就遇着恩典,迤封两代,去世的亲家公亲家母都受七品的封。要肯把本身的恩典移封了爷爷奶奶,这就是三世恩荣。你有的是银子,你山里多的是石头,或在镇上,或是城里,青云里起的牌坊,盖的两座,这也不枉了驰驰名。我说的是呀不是,你姑夫再想!”
骆校尉这一席话,把个狄希陈说得心花顿开,挝耳挠腮的乱跳,恨不得一会子就把个中书加到身上。童奶奶说到援纳京官,省得把寄姐远到外任,煞老实的撺掇。狄希陈又合他娘舅表弟商议。这骆校尉的言语,未尝不可;料狄希陈的家事,又是做得起的。所以虽不能极口的赞成,也并不曾明白的拦阻。
狄希陈遂定主意,不往吏部听选,打了通状,一派专纳中书,将年前驮来的四千两头,倾囊倒箧,恰好搅缠了个不多不少。
纳完了银子,出了库收,咨回吏部,当日具稿画题。不三日,奉了旨意,授了武英殿中书舍人。
一伙报喜的京花子,约有二三十人,一齐赶将来家,嚷作一块,说:“狄爷是平步青云,天来大的喜事,快每人且先挂一匹大红云,再赏喜钱!”又嚷道:“叫快摆桌席,快叫戏子款待!”嗔狄希陈家不疾忙答应,打门窗,拷椅子,回喜变嗔,泼口大骂。唬得狄希陈越发不敢出头。众人见狄希陈不出拢帐,越发作起恶来,骂的管骂,打家伙管打家伙。又选出几个最无赖的泼皮,脱了衣裳,摘了网巾,披撒了头发,使磁瓦勒破了头皮,流得满面是血,躺卧正厅当中,声声只叫唤:“狄中书家打杀报喜的人了!”街上几千人围着门看。
童奶奶叫小选子去请骆校尉来打发他们。他知道是差人调兵,把个中门紧紧的拦住,莫说一个小选子,就是十个小选子也飞不出去。童奶奶先封出五两银来。他道轻薄,没有体面,更觉打凶,开口要千两,实价定要八百两,再看人情,五百两是再不容少的了。”如不依此数,内中选一个没家业无有挂恋的,死在你家,除抢了家事,还合你打人命官司。”童奶奶添到五十两,四匹红尺头,自己出来央他,他一发越扶越醉起来。
内中有做刚的,做柔的,讲到每人十两,二十七个共做二百七十两;内中两个为首的叫是“大将”,每将各偏十两,共二百九十两。狄希陈不肯出这许多,众人必欲要这些数目,依旧打嚷。
正是举家束手无策的时候,恰好不前不后,相主事喝道而来。看见门口围了许多人,听见一片声嚷骂,下了马,进到厅上。二三十个凶徒,正在那里作恶。原来工部管街道的司官,合五城都属他所管,逐铺的总甲,接替迎送。
相主事问道:“这是些甚么人?因甚如此?”这些光棍还不晓得相主事新管了街道,也不晓得是个甲科部属,只说也是资郎混帐官儿,佯佯不采,还说:“皇帝还不打报喜的哩!尚书阁老六科十三道老爷,十载寒窗,十四篇文字,这般辛苦挣得官来,我们去报个喜,还成几百两赏我们。你不动动手儿得了这般美官,拿出五六十两银子来赏人?我们就报个‘凤仪韶舞’,他也谢我们几十两银子;难道你连个‘凤仪韶舞’也不如了?相主事问长班:“甚么叫做‘凤仪韶舞’?”长班禀道:“是本司院里的乐官。”相主事怒道:“只样可恶!与我把住大门,不许放出一个人去!着人叫本地方总甲来!”众光棍道:“你老人家少要替人生气,看气着你老人家身子,值钱多着哩!
瞎了银子,可没人赔你老人家的,不可惜了?”又有的说:“呵!把着大门哩!你就作揖唱喏,杀鸡扯嗉儿的,待央及的我们出去哩!”长班见光棍们放肆,喝道:“作死的狗囚们!睁开狗眼看,这是街道工部相爷!花子们作甚么死哩!”
光棍们听见这话,大眼看小眼,挽起头发,坎上帽子,披上布衫,就待往外跑。大门倒扣,怎么出得去?相主事道:“叫众人过来!”这些光棍不知起初的旺气都往那里去了,齐齐跪下一院子,磕头没命,也不叫老人家休要生气,只说老爷将就饶命。相主事道:“你这伙光棍都该打死!我罪不加众,你把为首的举出来,我饶你众人;不然,我都发到兵马司去,每人三十板,四个人一面连枷,枷号二月示众!”众举出一个为首的,叫是帅先行。相主事道:“你这伙许多人,为首的不止一个。再举一个,饶你众人。”你推我赖,又举了一个,叫是古会。相主事正发放着,恰好总甲已到。相主事道:“地方容这些光棍作恶,用你总甲是做甚的!把这两个为首的帅先行、古会,带到南城兵马司,交付寄监,听候发票究问。其余协从,赶出去!”
这些花子跪在地下,爷爷伯伯的叫唤,捣的那狗头澎澎的响,只叫:“狄爷可怜见,出来替小的们说说儿!小的们都是些滴了眼珠子的瞎子们,狄爷不盻的合小的们一般见识。狄爷这是喜事,后来还要入阁加宫保哩!”
童奶奶也下狠的撺掇狄希陈出来,望着相主事替他们讨饶,免发到兵马司去,赏他十来两银子做个开手,放他们去罢。狄希陈方才出到厅上。众花子迎着狄希陈,只是磕头央及。狄希陈到厅作了揖。相主事道:“狄大哥,你这事也奇,为甚么叫这些花子奴才胡言乱语的骂着,也不着个人合我说去?这不是我自己来,这奴才们待肯善哩?”狄希陈道:“可恶多着哩!
他拦着门,可也容人出得去,可合你说呀!论放肆可恶,处他是极该的;但这小人无知,饶他罢。”相主事道:“这是甚么话!他连我还放肆起来,不是长班吆喝住,他还不知有多少屁放哩!报“凤仪韶舞”,也赏几十两,没的不如“凤仪韶舞”么?’说我‘不要替人生气,看气坏了身子,瞎了钱,没人赔你。’象这样话,不气人么?不枷杀两个,这奴才们也不怕。”
众人齐道:“小的该死,只望老爷饶狗命罢!”
狄希陈受了童奶奶的指教,下狠的替他们求宽。相主事也要将错就错的做个开手,说道:“姑饶发问。”众人就如拾了几万黄金,也没有如此欢喜,先替相主事,后替狄希陈磕了千八百个头,念了八万四千声佛,往外就走。
狄希陈道:“众人且站住。”家里取出十两银子来,叫这花子们买酒吃。众光棍身子不动,口里说道:“好狄爷!这个小的们断不敢领!狗还知道衔环结草哩,小的们连个狗也不如了!狄爷别要费心。”相主事笑道:“油嘴奴才!刚才说你不如‘凤仪韶舞’,如今他又不如狗了!”后边封出银来,光棍们半推半就的接到手内,谢了相主事、狄希陈,欢声如雷而散。
相主事别了回去,狄希陈忙着做员领,定朝冠、幞头、纱帽,打银带,做皮靴,买玎锦绶,做执事伞扇。与寄姐做通袖袍,打光银带,穿珠翠凤冠,买节节高霞佩。收了个投充的拜帖书办,四名长班。中书科出了礼仪到任的告示,大门首贴不许坐卧喧哗的条示,内府中书科的大红纸靛花印的封条,鸿胪寺报了名,谢恩见朝,然后到任。
恰好六七个裁缝将那许多吉服锦绣并寄姐的衣裳都已做完交进,银带凤冠等物,俱各赶完。正要逐件试过,恰好骆校尉来到。吃过了茶,骆校尉见旁边放着许多做完的衣服,问道:“衣服都成了?试过不曾?趁着裁缝在外头,试的不可体,好叫他收拾。”谁知正合着狄希陈的尊意,欣然先要把圆领穿了。
骆校尉道:“这穿冠服都有一定的先后,你是不是没穿靴,没戴官帽,先穿红圆领,这通似末上开场的一般。你以后先穿上靴,方戴官帽,然后才穿圆领。你可记着,别要差了,叫人笑话。”狄希陈将圆领逐套试完,自己先脱了靴,摘了官帽,然后才脱圆领。骆校尉笑道:“这个做官的人可是好笑,怎么不脱圆领,就先脱靴,摘官帽的呀?”狄希陈道:“你说先穿靴,次戴纱帽,才穿圆领。这怎么又不是了?”骆校尉道:“我说穿是这们等的,没的脱也是这们等的来?你可先脱了圆领,拿巾来换了官帽,临了才脱靴。你就没见相大爷怎么穿么?”狄希陈道:“我只见他那带,一个囫囵圈子,我心里想:这个怎么弄在腰里?没的从头上往下套?没的从脚底下往腰上束?我只是看那带,谁还有心看他怎么穿衣裳来!我见长班,把那带不知怎么捏一捏儿就开了,挂在腰里;又不知怎么捏捏儿又囫囵了。我看了好些时,我才知道这带的道理哩。”骆校尉道:“你既是不大晓的,你爽利不要手之舞之的。脱不了有四个长班,你凭那长班替你穿。这还没甚么琐碎,那穿朝服祭服还琐碎哩。”童奶奶道:“哥可是聪明。咱家倒也没有甚么做官的,哥凡事都晓得。”骆校尉道:“咱家虽没有做官的,我可见的多。这锦衣卫堂上一年至少也见他千百伙子。
狄希陈笑道:“一个人吃川炒鸡,说极中吃。旁里一个小厮插口说道:‘鸡里炒上几十个栗子黄儿,还更中吃哩。’那人问说:‘你吃来么?’小厮道:‘我听见俺哥说。’问:‘你哥吃来么?”说:‘俺哥跟外郎。’问:‘外郎吃来么?’说:‘外郎听见官说中吃来。’”骆校尉把脸弄的通红,说道:“我倒说你是好,你姑夫倒砌起我来了。”狄希陈道:“你说是看见官儿这们穿,我说个笑话儿,怎么就是砌你?”寄姐道:“罢!人见来还好哩,还强起你连见也没见!”狄希陈道:“哥儿,你漫墩嘴呀。凤冠霞帔,通袖袍带,你还没试试哩。你别要也倒穿了可。”寄姐道:“浑是不象你,情管倒穿不了!”
狄希陈道:“且别赌说。我见人上轿,都是脸朝外,倒退着进去。我没见有回头朝里钻进去,转磨磨的。”寄姐道:不干你事!我不合人一样,待是这们转转过来,怎么样呀?”狄希陈道:“是,是。你说的有理。这天待中黑呀,舅来了这们一日,你快着撺掇拿酒来吃罢。”
寄姐方才回到厨房,叫人安桌摆菜,请骆校尉吃酒。狄希陈照席,童奶奶、寄姐两头打横。吃到起更天气,骆校尉要起身回去,狄希陈合童奶奶再三相留。骆校尉道:“这天也老昝晚的,我的酒也够了,姑夫要起五更进朝谢恩哩,早些歇息,五更好早起来。这向圣上坐的朝早,宁只早去些,在朝房里等会儿不差。”骆校尉固辞了回去。
这狄希陈从平地乍上了青天,寄姐想一想也就是七品京官的娘子,童奶奶也就是中书的丈母,大家心里都是着了喜的人;且是调羹在厨房里管待骆校尉,忙乱了半日,没得来同吃三钟酒;于是重整杯盘,再办家宴,吃一个合家欢乐。小钟不已,换了大钟。这们些年,也从来常常吃酒,没有这一遭喜欢快乐的狠。正是酒落欢肠,大家沉醉。直吃到三更将尽,方才打散。
酒色两个字,看来是拆不开的,一定狄希陈合寄姐睡在床上,乘着酒兴,断是又贺了贺喜。酒醉乏了的人,放倒头一觉睡去,那里还管得进朝谢恩,两个且往栩栩园捉蝴蝶耍子去了。若是童奶奶合调羹睡得轻醒,也好叫他们一声,都又是醉了酒,落了夜的人,都跟了往栩栩园玩耍。吕祥、小选子,里边主人家吃酒不睡,这下人岂有先睡的理?脱不了也是等到三四更天。
主人家合家吃酒,这下人是肯干掉着下巴等的?小选子也会走到后面,成大瓶的酒,成碗的下饭,偷将出来,任意攮颡。及至收拾睡倒,也便做了陈抟的兄弟“陈扁”。
交了五更,四个长班齐来敲门。那狄希陈的两片门扉,比那细柳营的壁门结实的多着哩,打到五更三点,敲肿了四个人的八只手不算,还敲碎了砖头瓦片一堆。小选子从睡梦里棱棱挣挣的起来,揉着眼替长班开了门。长班嚷道:“怎么来,就睡的这们死?不好!天待中明了,快请爷进朝!”一边备马,一边点灯笼,从新又打中门。及至叫醒了人,开了门,梳洗完毕,东方已大明了。长班只是跢脚,口里只说:“怎么处!这可了不得!”及至搀拥狄希陈上了马,打着飞跑,走到长安街上,那大众已是散朝出来。狄希陈道:“这误了进朝,明日补朝也不妨么?”长班道:“好爷呀,说的是甚么话!快寻人写本,上本认罪!要是爷的阴骘好,得罚半年几个月的俸儿,这就够了。这不消去了,请爷回去罢!”即忙到中书科里,叫了写本的来,只推五更进朝起早,马眼叉,跌伤了腿,误了谢恩,认罪求宽。书办照依写完了本,次早由会极门上去。
原来鸿胪寺当日已同科道面纠过了。将狄希陈的本上批了严旨,姑着降一级,调外任用。奉了旨意,一家方才垂头丧气,都悔晚上吃酒,原是乐极生悲。
相栋宇、相主事虽也着恼,还也不说甚么。倒是骆校尉来到,怨妹子,恼外甥,自己打脸咒骂,说道:“我可有酒癖,可是有馋癖!一个人五更里待进朝起早,我可敦着屁股噇血条子不动,这羞恼不杀人么!我这多嘴屄养的,没要紧下老实的撺掇他援例,叫人丢这们几千银子,这可怎么处!”
狄希陈象折了脖抢骨似的,搭拉着头不言语。童奶奶道:“干哥甚么事,哥这们着极!哥叫援纳京官,这没的不是好,难道是害人来不成!哥没等起更,老早的去了,这有哥甚么不是!哥去了,家里从新又吃,可就吃的没正经了。待中交四更才睡觉,睡倒可就起不来了。”骆校尉道:“他姑夫两口儿罢了,年少不知好歹。姑娘,你是个极有正经有主意的人,可怎么也这么等的?”童奶奶道:“你可说甚么!禁的‘神差鬼使造化低’么?”狄希陈道:“这事我不依。难道骗了我这们些银子,一日官不叫我做的理!说不的倒出银子给我!”骆校尉鼻子里嗤了一声,说道:“你倒好性儿!朝廷做着你的老子,他也不依你这话!”童奶奶问道:“这降一级调外任,不知还降个甚么官儿?”骆校尉道:“从七降正八,县丞府经历,按察司照磨。”狄希陈道:“要得降个县丞,倒也还好。我见那昝俺县里一个臧主簿来给我持扁,那意思儿也威武。这县丞不比主簿还大么?”骆校尉道:“我说你没本事做府经历,你又有本事做县丞哩!这县丞受的气比府经历还不同哩:这磕头叫人老爷,是不消说的;遇着个长厚的堂官,还许你喘口气儿,要遇着个歪憋刻薄的东西,把往衙里去的角门封锁的严严实实的,三指大的帖儿,到不得你跟前,你买根菜,都要从他跟前验过,闲的你口臭牙黄,一个低钱不见。端午,中秋,重阳,冬至,年节,元宵,孩儿生日,娘满月,按着数儿收你的礼。
你要送的礼不齐整,好么,只给你个苦差,解胖袄,解京边,解颜料,叫你冒险赔钱。再要不好,再坏你的考语,轻则戒饬,升王官,再好还是赶逐离任。再要没天理,拿问追脏。你好歹降个按察照磨做去,三司首领,体面也就好了:先不磕头叫老爷,这是头一件好处;合府官可以平处,委署州县印儿;堂官大了,他也就不大琐碎人;为自家衙门体面,也不肯叫首领官吃了亏的;十分苦差,到不了身上;穿了豸补,系着印绶,束着白鱼骨带,且假妆御史唬人。”狄希陈道:“这意思儿好呀!
一似我干得的。但不知如何就可以得的?”骆校尉道:“这有何难?放着相大爷一个名进士,磕头碰脑,满路都是同年,这有甚么难处!”
于是狄希拿定主意,要降按察司照磨。与相主事商议,相主事慨然应允,寻了路头,有了十分可就之机。察有河南按察司的个照磨见缺,说妥要将狄希陈降补。及到临期,忽然钻出一个势力比狄希陈的更大,本事比狄希陈的更强,轻轻的把一个讲定的缺,文选司顾不得相主事的情面,降补了一个建言的给事去了。又察有贵州的一个见缺,要将狄希陈降补。亏不尽相主事再三央恳,说他是北人,贵州路太遥远,不能前去。又过了几日,降补的官,不敢十分迟得,也不曾与相主事商议,忽然邸报后面写道:“吏部一本,为缺官事:成都府缺经历,推未任武英殿中书舍人狄希陈降补。奉圣旨‘是’。”
相主事见了这报,又惊又异,差相旺来与狄希陈说知。狄希陈乍闻也未免懊恼,想到那幼小年幼淹在那水中的时节,水里的神灵已豫先注定他是四川成都府经历。因是个朝廷命官,神灵倒也还肯保佑他。过了这许多年岁,费了许多机关,用了这几千银子,印板一般没腾挪,还是那水神许定的官职,注就的地方。所以狄希陈只是叹了口冷气,细细回想起来,到也免了着恼。如今断了妄想,死心蹋地打点四川成都上任。仍要赴朝谢恩。至期,一夜不曾稳睡,略略睡着,就象有人推醒他的一般。就是寄姐、童奶奶、调羹,都象有根棍棒支开了两只眼睛的相似。外边吕祥、小选子,刚刚交过四更,就来敲门催起。
到朝门下,等了个不耐心烦,方才谢恩已毕,回到下处。伺候领凭。从新改换八品服色;退了那四名长班合那拜帖书办;另做了成都府的执事;又得延请个幕宾先生。算计童奶奶合调羹,或是随任,或是留京,兵部洼的当铺怎生收拾,这都要个妥当,方可远行。又要打听往四川的路程,或是旱路,或是水路;要算计回家祭祖,又虑寄姐没处着落,且怕素姐坚意同行,不能择脱;待要不回山东,径往任所,家中的产业,却也要料理个安稳。况且一个爷娘的坟墓,怎好不别而行?
狄希陈一些也自己算计不通,低了个头,倒背了个手,走过东走过西的不祝寄姐裂着嘴笑他。童奶奶道:“这姑娘真是孩子气!一个心焦着极的人,你可笑他?虽说这远去,预先是神灵许过的。去了那些银子,这一定也是个定数。但是弄的手里空空的,这们远路,带着家眷走,可也要好些盘缠哩。这都不是焦心的事么,你可还笑他!”狄希陈道:“佛爷,佛爷!
人不知道,只是我合你老人家说的上话来,你老人家但只开口就是投机的。”童奶奶道:“虽这们说,你焦的中甚用?焦出病来,才是苦恼哩!车到没恶路,天老爷自然给人铺排。既是叫咱往那们远去,自然送到咱地头。你且放宽了心,等我替你算计,情管也算计不差甚么。”
但不知这个女军师如何算计,果否不差,只听下回再说。
第八十四回 童奶奶指授方略 骆舅舅举荐幕宾
笑彼乡生:目不识叮
援例生监,乍到北京,
诸事不解,一味村行。
若非丈母,心地聪明,
指与正路,说透人情,
几乎躁死,极掉眼眼。
幕宾重客,不肯躬迎,
呼来就见,如待编氓。
这般村汉,玷辱冠缨,
缴还纱帽,依旧深耕。
童奶奶说狄希陈道:“你一个男子人,如今又戴上纱帽在做官哩,一点事儿铺排不开,我可怎么放心,叫你两口儿这们远去?你愁没盘缠,我替你算计,家里也还刷括出四五百银子来。问相太爷要五百两,这不有一千两的数儿?你一切衣裳,是都有的,不消别做,买上二十匹尺头拿着。别样的小礼,买上两枝牙笏,四束牙箸,四副牙梳,四个牙仙;仙鹤,獬豸,麒麟,斗牛补子,每样两副;混帐犀带,买上一围;倒是刘鹤家的好合香带,多买上几条,这送上司希罕。象甚么洒线桌帏,坐褥,帐子,绣被,绣袍,绣裙,绣背心,敞衣,湖镜,铜炉,铜花觚,湖绸,湖绵,眉公布,松江尺绫,湖笔,徽墨,苏州金扇,徽州白铜锁,篾丝拜匣,南京绉纱:这总里开出个单子来,都到南京买。如今兴的是你山东的山茧绸,拣真的买十来匹,留着送堂官合刑厅;犀杯也得买上四只;叫香匠做他两料安息香,两料黄香饼子。这就够了,多了也不好拿。领绢也往南首里买去。北京买着纱罗凉靴,天坛里的鞋,这不当头的大礼小礼都也差不多了?你到南京,再买上好玉簪,玉结,玉扣,软翠花,羊皮金,添搭在小礼里头,叫那奶奶们喜欢。
"你把当铺里的本钱,拨五百两给相太爷,抵还他借的那五百银子。当铺有了相太爷的五百本钱,这不就合相太爷是伙计了?有了相太爷在内照管,咱这铺子就可以照当的,叫狄管家合小大哥开着。他刘姐也不消拖拉着个孩子过江过海的跟了你去。当铺撰的利钱儿,俺娘儿们家里做伴儿过着,你一个做官的人,不时少不了人上京,有甚么使用,捎甚么东西,有个铺儿,撰着活变钱,也甚方便。
"既是狄管家两口儿不跟了你去,有家小的家人,还得寻两房,使几两银子买个全灶,配给吕祥做了媳妇,到衙里好做饭吃,就是摆个酒儿也方便,你知道八九千以外的食性是怎么样的?再买个十一二的丫头子房屋里指使。没的你两口子在屋里,清早后晌,好叫媳妇子们进去的?
"家里他姓薛的奶奶,依着我说,不消叫他去。我倒不是为我家的姑娘。我家的姑娘,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主儿,我怕他降下他去不成?可是他舅舅说的:你那官衙里头窄鳖鳖的,一定不是合堂上就合那厅里邻着,逐日炒炒闹闹,打打括括的,那会儿你‘豆腐掉到灰窝里,吹不的,打不的’。你这不好不从家里过去的理,你替他薛奶奶也打条带儿,做身通袖袍儿;买两把珠子,穿两枝挑牌;替他打几件其么花儿;再买上几匹他心爱的尺头;玉簪、玉结,这们小物件也买上几件。这也见的来京里住了这二三年,选了官回去的意思。你可别说不合他去,你也别说怎么路远,怎么难走,你满口只是说待合他去。
他说起路远来,你说:‘路那里远,不上二千里地。’他说路上难走,你说:‘一些也不难走,你待走旱路就坐上轿,你待走水路就坐上船。’你说:‘我要不是自己敬来接你,我就从京里上任,近着好些路哩。’你可叫吕祥合小选子在他跟前说,那路够一万里远,怎么险,怎么难走,川江的水怎么利害,栈道底下没底的深涧,失了脚掉下去,待半月十日到不的底哩!
你可又合小厮们打热椎合气,嗔他多嘴。他自然疑心,就不合你去了。你只带着吕祥、小选子、狄周。还得送你到家,再带着些随身的行李。别的人合多的行李都不消到家。这们远路,断乎莫有起旱的事,必径是雇船。张家湾上了船,你从河西浒也罢,沧州也罢,你可起旱到家。叫船或是临清,或是济宁,泊住等你。狄周送你上了船回来。我替你算计的,这也何如?”
狄希陈道:“天,天!你老人家早替我铺排铺排,我也不消这们纳闷。这就象刊板儿似的,一点儿也不消再算计,就是这们等行!”
狄希陈叫童奶奶念着,他可写。仔细开出单来,该北京买的买了,该南京买的东西,下边注一“南”字。照了单先替薛素姐打带做袍,并其余的一拢物件。再其次叫媒婆寻家人两口子,买全灶,买使女。还叫了周嫂儿、马嫂儿来,四出找寻。
领了一个两口子,带着个四五岁的女儿。
那汉子黄白净细了(身兆),约有二十七八年纪,说是山东临清州人,名字叫是张朴茂。其妻焌黑的头发,白胖的俊脸,只是一双扁呼呼的大脚,娘家姓罗;女儿也是伶俐乖巧的个孩子,因是初三有新月时候生的,所以叫是勾姐。因受不的家里后娘屈气,使性子来京里投亲,不想亲戚又没投着,流落在京,情愿自己卖身。作了三两身价,写了文契。狄希陈也没叫改姓,就收做了家人。”新来媳妇三日勤”,看着两口子倒也罢了。
次日两个媒婆又领了个十二岁的丫头来到,那丫头才留了头,者大瓜留着个顶搭,焦黄稀棱挣几根头发,扎着够枣儿大的个薄揪,新留的短发,通似六七月的栗蓬,颜色也合栗蓬一样;荞面颜色的脸儿,洼塌着鼻子,扁扁的个大嘴,两个支蒙灯碗耳朵;脚喜的还不甚大,刚只有半截稍瓜长短。穿着领借的青布衫,梭罗着地,一条借的红绢裙子,系在胳肢窝里。
两个媒人合他的娘母子,外头跟着他爹。周嫂儿叫了那丫头替童奶奶磕头。那丫头把身子扭了扭,不肯磕头。他娘说道:“这孩子从小儿养活的娇,可是说的象朵花儿似的,培养了这们大,说不的着了极,只待割舍罢了。”童奶奶道:“这孩子不好,我嫌丑。你还拣俊些的领了来。”寄姐道:“丑俊到也别管他,待要看娘子哩,要俊的?丑的才是家中宝哩。”他娘道:“这孩儿,不当家,那里放着丑!这要生在大人家,搽胭抹粉儿的,再穿上绸棉衣裳,戴上编地锦云髻儿,这不象个画生儿哩?”寄姐说:“好画生儿!年下画了来,贴在门上。你说多少钱?我好还你。"他娘说:“价钱有几等说哩:带出去合不带出不同;或留在房里用,或大了嫁出去,又另一说。”
童奶奶说寄姐道:“俺小姑娘,你待怎么,只是要他?叫他说的割碜杀我了!”寄姐道:“我妈,你管我怎么!丑不丑在我!
你没听说俊的惹烦恼么?你说卖的实价儿,别要管我,我只是要。”他娘道:“这孩子今年十二了,你一岁给我一两五钱银子罢。”寄姐道:“你汗鳖了,说这们些!”他娘道:“好奶奶,这十八两银子说的多么?应城伯家要这孩子做通房,情愿出我二十五两银。我不合那大勋臣们打结交。周嫂儿合马嫂儿,你没见么?”周嫂儿道:“这里偏着不做房里的,你说十八两也忒多了点子。你就擦头皮儿来。”童奶奶道:“擦头皮儿得二两银子。”寄姐道:“二两他也不肯。就给你四两。俺是京里人家,这待往任上去哩,做完了官就回来。这二位老奶奶还在家里不去,这是不带出去的。这房里只我自己一个,还闲得腥气哩。不用他做通房,使他到十七八,嫁出他去。就是这们个价儿,你卖不卖凭你。实说,我喜你这孩子丑,衬不下我去,我才要他哩。要是描眉画眼的鬼伶精儿,我不要他呀!”他娘道:“我看奶奶善静,不论钱,只管替孩子寻好主儿。奶奶,你看我容易,给六两罢,我让奶奶十二两银。”
媒婆说着,做五两银讲说停妥。叫他老子外头寻人定立文契,家里先管待媒婆合丫头娘儿们吃饭。还没吃了,丫头的老子也没写成文书,拍搭着那中门,只说:“领出孩子罢,我不卖了!”两个媒婆慌忙出去,说道:“这们好良善人家,给你的银子又不少,你变了卦,是为怎么?”他老子道:“好良善人家!你这媒婆们的嘴,顺着屁股扯谎,有个半边字的实话么!
亏我外头去寻人写文书;要不,这不生生的把个孩子填到火坑里来了!”寄姐道:“快叫他领了去!不卖就罢,有这们些屄声嗓气的!趼杪璞诚岫焯嫖依朊爬牖У模 ?
两个媒婆对他娘说道:“你老头子不知外头听了谁说的话,这们等的。这是我们几十年的主顾。俺们住锦衣卫骆爷房子的,这是骆爷的妹子,俺们叫‘姑奶奶’哩。这狄奶奶是姑奶奶的女儿,我们叫‘姑娘’,为狄爷做了官,我们才叫‘狄奶奶’。
这狄奶奶,俺们看生看长的,真是个蚂蚁儿也不肯捻杀了;蝎子螫着他老人家,还不肯害了他性命,叫人使箸夹到街上放了;虱子臭虫,成捧家咬他老人家,他老人家知道捻杀个儿么?”
寄姐吆喝道:“罢!老婆子没的浪声,我怎么来,就有成捧的臭虫虱子咬我?又咒骂叫蝎子螫我!叫他领着丫头夹着屁股臭走!我路上拣着好的买!”
他娘领着那丫头,两个媒婆也跟了出去。寄姐道:“两个媒婆妈妈子还没吃了饭哩,打发他出去,回来把饭吃伶俐了去。”
周、马两嫂儿送他出去,待了老大会子,回来说道:“你说这人扯淡的嘴不恼人么!他寻人写文书去,不知甚么烂舌根的,说咱家里怎么歪憋,怎么利害,丫头买到家里,没等长大就要收用,丫头不依,老婆汉子齐打,紧紧儿就使绳子勒杀,勒的半死不活的,钉在材里就埋。娘老子来哭场,做美儿送到察院里打个臭死,歪捏卷儿还赖说许了银子,追的人卖房卖地,妻零子散的哩!”童奶奶道:“这不可恶,屈死人么!他说是谁说的?这只该合他对个明白;要不,往后来怎么再买丫头?
他见我使的小玉儿,我全铺全盖的陪送他出去,这是谁家肯的?
你两个刚才就该根问他个的实。你说:‘你听的谁说来?咱合他对去。’对出谎来,打他那嘴!”周嫂儿道:“俺两个可是没再三的问他?他秦贼似的肯说么!只说:‘给我一千两银子,我只不卖死孩子怎么!’可是气的俺没那好屎臭的唾沫,老婆汉子一个人哕了他一脸。俺说:‘你既不卖给他孩子,你可别诓他的饭吃!’他说:‘已是写文书讲就了,谁知道俺那忘八听人的话来?”寄姐道:“咱这左近一定有低人,看来买丫头买灶上的,他必定还破你。已后往那头舅爷家说去,我叫那低狗攮的没处去使低去!”周嫂儿两个道:“这好,俺有相应的,往那头说去;说停当了,俺自己还不来哩,只叫舅爷家使人来说。我叫那歪砍半边头的只做梦罢了!”
童奶奶叫人把那饭从新热了热,让他两个吃完,嘱付两个上紧寻人。”你狄爷的凭限窄逐,还要打家里祭过祖去,这起身也急。辛苦些儿,说不的多给你点子媒钱,就有你的。”两个媒婆作辞谢扰而去。
到了次日午后,只见骆校尉家差了个小厮林莺儿来到,说:“周嫂儿说了个灶上的,倒也相应,请过姑奶奶去商议哩。”
童奶奶连忙收拾了身上,雇了个驴,一溜风回到娘家。骆校尉接着,让到家里,问说:“姑娘还待买个灶上的哩?”童奶奶道:“孩子千乡百里的去,你知道那里的水土食性是怎么样的?不寻个人做饭给他两口儿吃么?”骆校尉道:“这丫头可那里着落他哩?没的放在外甥房里?”童奶奶道:“算计配给吕祥儿罢。”骆校尉道:“我只知道有个吕祥儿,我还不知道这吕祥儿是他狄姑夫的甚么人。”童奶奶道:“是个厨子。
那昝他不跟着个尤聪么?敢仔是尤聪着雷劈了,别寻了这吕祥儿,一年是三两银子的工食雇的。如今咱家有人做饭,这些时通当个自家小厮支使哩。”骆校尉道:“姑娘,你凡事主意都好,你这件事替他狄姑夫主张的不好。买一个全灶,至少也得廿多两银子。他又不是咱家里人,使这们些银子替他寻个媳妇,你合他怎么算?”童奶奶道:“我叫他另立张文书,坐他的工食,坐满了咱家的财礼银子,媳妇儿就属他的;坐不满银子,还是咱的人。好不好,提溜着腿子卖他娘!汉子可恶,捻出汉子去,留下老婆。”骆校尉道:“你姑娘这事不好,还另算计,别要冒失了。我相那人不是个良才,矬着个把子,两个贼眼斩呀斩的。那里一个好人的眼底下一边长着一左毛?口里放肆,眼里没人,这人还不该带了他去,只怕还坏他狄姑夫的事哩。
说寻丫头给他做媳妇儿,他晓得不晓得?”童奶奶道:“这是俺娘儿们背地里商量的话,没人合他说。”骆校尉道:“要是他不晓的,爽利不消干这事。我听说昨日买的那个媳妇儿,也做上饭来了,他狄姑夫到家,可本乡本地的再寻个两口子家,也尽够用了。吕祥儿带去也得,不带去也得。”童奶奶道:“一人不敌二人智,哥说的有理。咱回了他,且不寻罢。”
童奶奶坐了会子,吃了饭,走到口儿上,骑了个驴回家去了。将骆校尉的话对寄姐、狄希陈说了,止了不寻全灶。
这吕祥虽是正经主人家没合他当面说明,家里商量,窗外有耳,自然有人透漏与他知道。见寝了这事,大失所望,作孽要辞了狄希陈回去。狄希陈怕他到家再象相旺似的,挑唆素姐出马,这事就要被他搅乱的稀烂,只得再三的留他。他说:“我家放着父母兄弟,我不千乡万里的跟着远去。”见狄希陈留他,他说:“必欲叫我跟去,一月给我一两银子,算上闰月,先支半年的与我,我好收拾衣裳。”狄希陈道:“就是路远,难道从三两就长到十二两么?给你六两银罢。”吕祥不肯。童奶奶道:“八九千里地跟了去,十二两也不多,给他也罢。”
吕祥道:“童奶奶可知道人的艰苦。要不是路远,我也不争。”
就鹰撮脚跟住狄希陈,当时支了六两文银,买的缸青做道袍,并一切夹袄鞋袜之类;常对了小选子合张朴茂面前发作,说道:“寻全灶与我做媳妇儿,不知怎么算计,变了卦,不给寻了。
我看着这一家子的刀把子儿,都是我手里攥着哩!我只到家透出一点风信儿来,我叫到任去的到不成任,做奶奶的做不成奶奶!咱把天来翻他一翻!”
小选子合张朴茂的媳妇到后边对着童奶奶合调羹说了。童奶奶道:“亏了倒底男人的见识眼力比妇人强。他舅爷说他不是好人,果真不是好人。差一点儿没吃了他的亏。但只算计的这个法儿,也毒得紧,这到叫人难防备哩!”
后来童奶奶对了骆校尉告讼,骆校尉鼻子里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“一些也没帐!你们如今且都依随着他,临期我自然叫他学不的嘴,弄不的手段。”此在后回,这且不消早说。
一日,骆校尉到了狄希陈家,小林莺拿着个青布表蓝杭绸里子的帽套囊子。骆校尉接过帽囊取出一顶貂皮帽套,又大又冠冕,大厚的毛,连鸭蛋也藏住了,一团宝色的紫貂,拿在手里抖了一抖,两只手挣着,自己先迎面看了一看,问狄希陈道:“姑夫,你看这顶帽套何如?”狄希陈道:“好齐整帽套!我京里也看够了几千百顶,就只见了兵部职方司老吴的一顶帽套齐整,也还不照这个前后一样,他那后边就不如迎面的。”骆校尉道:“穷舅没甚么奉敬,贺礼赆仪,都只是这顶帽套。姑夫留着自己用,千万的别给了人。我实合你说:你留着自己戴,凭他谁的比不下你的去;你要给人,叫人看出破绽来,一个低钱不值。你说这帽套前后都一样,你说老吴的帽套后头不如前面的,这你就是认得货的了。老吴的帽套,是三个整皮子拣一个好的做了迎面,那两旁合后边的自然就差些了。这帽套可是拣那当脊梁骨上一色的皮毛,零碎攒够了,合了缝做成的,怎么得前后不一样?这拼凑的,你就是吕洞宾、韩湘子也认不出来,谁不说是顶一等的好帽套!你要给人,叫人看出来,一个屁也不值了。这不容易,这是好几年的工夫哩。姑夫,你到明日叫人做帽套呵,你可防备毛毛匠,别要叫他把好材料偷了去。
这帽套,你姑夫至少也算我一斤银子的人事哩。”狄希陈道:“我没一点什么儿孝敬大舅,怎好收这们重礼,多谢!我自有补报。”
骆校尉又问:“一切事体,都收拾了不曾?”狄希陈说:“事体都也有了眉眼。昨日给了凭科里四两银子,央他凭上多限发两个月。还没得往张家湾写船去哩。大舅,你要没勾当,拿几两银子腾挪点工夫替我跑一遭去。”骆校尉道:“你这得个座船儿才好。使几两银子买勘合儿,路上好走。有竟到四川的船,更方便些;没有竟去的,雇到南京再雇也好。”狄希陈道:“这雇船的事,央了大舅应承去了,只当这件事也算完了。
要紧的,待请个人儿,还寻不着哩。”骆校尉道:“这到是难处的事。怎么说呢?你要是甚么大官,衙门事多,有来路,费二三百两请一个大来历的去。你这首领衙门,事也看得见,来路是看得见的。要是银子少了,请出甚么好的来?提起笔拿搦不出去,这倒不如不请了。怎么得肚里又有勾当,价儿不大多的,这们个人才好。也只是嫌路远哩。”狄希陈道:“说不的这一件事也仗赖大舅替我做了罢。”骆校尉道:“这事该央央相大爷。他有甚么相处的妥当人儿,举荐个儿就好。我就打听有了人,那人的肚子里的深浅,我也不知道甚么。这北京城里头上顶着一顶方巾,身上穿着一领绢片子,夸得自家的本事通天彻地,倒掉了两三日,要点墨水儿也没有哩!我想起一个人来,他不知还在京里没,我寻他一寻去。要是这人肯去,倒是个极好的人。”狄希陈问道:“这人姓甚名谁?何方人氏?”
骆校尉道:“等我寻着他,合他说了,待他肯去,再与你说不迟。要是寻不见他,或是他不肯去,留着气力暖肚子不好,空说了这长话做甚么?留骆校尉吃了酒饭,要辞了去,寻访这人。
原来这人姓周名希震,字景杨,湖广道州人,一向同一个同乡郭威相处。郭威中了武进士,从守备做起,直做到广西征蛮挂印总兵,都是这周景杨做入幕之客,相处得一心一意,真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荆后来苗子作乱,郭大将军失了一点点的机儿,两广总督是个文官大臣,有人庇护,脱然就了事,单单的把郭大将军逮了进京。郭大将军要辞谢了周景杨回去。周景杨说道:“许多年来,与人共了富贵安乐,到了颠沛流离的时节,中路掉臂而去,这也就不成个须眉男子。况且他是武将,若离了我这文人,孤身到京,要个人与他做辨本揭帖,都是没有人的。”于是连便道也不回家,跟随了郭大将军一直进京。
郭大将军发在锦衣卫勘问,得了本揭,做得义正辞严,理直气壮,仅仅问了“遣戍”。奉旨允了部招,正还不曾定卫。后来刑部上本将郭大将军定了四川成都卫军,拘佥起解。郭大将军心里极是难舍,怎好又烦他远往蜀中?且是一个遣戍的所在,那里还措得修仪谢他?这周景杨又要抵死合他作伴,说:“你虽是遣戍,你那大将的体面自在,借了巡抚衙门效用些时,便可起用。这必须还得用我商议才好,我何忍不全始终?”所以都彼此主意不定的时候。
原来郭大将军每在锦衣卫审讯的时候,骆校尉见这周景杨竭力的周旋,后来问知是他的幕客,着实钦服他的义气,与接谈叙话,成了相知,于是要举荐了他同狄希陈去。打听得他住在湖广道州会馆,敬意寻到他的下处。事该凑巧,可可的遇见他在家中。骆校尉圈圈套套说到跟前,他老老实实说了详细,慨然应允,绝没有扯一把,推一把的套辞。
骆校尉道:“既蒙俯就,将脩仪见教个明白数目。”周景杨道:“我相随了郭大将军约有一二十年,得他的馆谷,家中也有了几亩薄田,倒不必有内顾,只够我外边一年用的罢了。
大家外边浓几年,令亲升转,舍亲也或是遇赦,或是起用的时候了。”骆校尉道:“这是周爷往大处看,不争束修厚薄的意思了哩。周爷也得见教个数儿。”周景杨问道:“令亲家里便与不便哩?”骆校尉道:“往时便来;如今先丢了这一股援中书的银子,手里也就空了。”周景杨道:“我专意原是为陪舍亲,令亲倒是捎带的,八十也可,六十也可,便再五十也得,这随他便罢了。若是有我在内照顾,多撰几两银子,倒也是不难的。”又问道:“令亲在山东城里住,乡里住?”骆校尉道:“舍亲居乡住,说那乡的地名叫是明水,说也是山明水秀的所在。”周景杨道:“山水既秀胜,必定人也是灵秀的;不然,若是寻常乡里人家,便要有村气。人一村了,便就不可相处。
令亲是秀才援例,还是俊秀援例?”骆校尉道:“舍亲原是府学生员援的例。如今管街道的工部主事相爷就是舍亲的表弟。”
周景杨道:“既蒙下顾,小弟就是这等许了;但要说过,到成都,令亲凡事,小弟一一不敢推辞,却要许我不时到舍亲那边住的。但得令亲与舍亲同行得更妙。令亲想定是带家眷的,还是水路,还是旱路?”骆校尉道:“舍亲带有家眷,算定要从水路去,但还不曾写船。”周景杨道:“我劝舍亲必定也还带房家眷,或是附在令亲船上,或是各自雇船,我们再另商议。”
骆校尉道:“舍亲冒了个富家子弟,从不曾出外,小弟极愁他,放心不下。今得周爷这们开心见诚,久在江湖走的,况且又有郭爷结了相知,小弟就放心得下了。小弟暂别,同了舍亲,另择吉日,专来拜求。”辞去,回了狄希陈的话,将周景杨的来历始末,说的那些话,并定的束脩数儿,都——说了。
狄希陈倒也喜欢,只说到那八十两束脩的去处,打了一个迟局,说道:“俺那乡里程先生这们好秀才,教着我合表弟相觐皇,两个妻弟,一年只四十两银子。别说教书使气力,只受我那气,也四十两银子,也就不容易的。这就比程先生多两倍子哩。且是程先生四十两束脩,俺三家子出。这止我一个人出哩。”骆校尉道:“怪道他问你乡里住,城里住,是秀才援例,是白丁援例,恐怕你村!你果就不在行了。你还使四十两束脩请程先生去罢怎么!相大爷怎么也不请程先生,又另使二百两银子请幕宾哩?”狄希陈道:“我是在口之言,既大舅许过他这些,咱就给他这些罢。叫他多昝来,我看他看是怎么个人,咱好留他的。”骆校尉道:“你姑夫这话梆下道儿去了!一个幕宾先生,你叫他来看看!你当是在乡里雇觅汉哩?你去合相大爷商议,该怎么待,你就依着行罢。我如今也没工夫,等下回与你再议。”
第八十五回 狄经历脱身赴任 薛素姐被赚留家
年来躲在京师住,惟恐冤家觅聚,刻刻耽忧惧,祷词只愿无相遇。锦囊着着都成趣,最喜阳牵阴却拒。
机深难省悟,飘然另合鸳鸯去。
——《惜分飞》
狄希陈送了骆校尉回来,对着童奶奶众人说道:“这大舅真是韶道,雇个主文代笔的人,就许他这们些银子。我说叫他来我看看,说了我一顿村,又说我不在杭。”童奶奶道:“你呀,我同着你大舅不好白拉你的。我虽不是甚么官宦人家的妇女,我心里一象明白的。这做文官的幕宾先生,一定也就合那行兵的军师一样,凡事都要合他商议,都要替你主持哩。人没说是三请诸葛亮哩?请一遭还不算,必然请他三遭,他才出来哩!你叫他来你看看罢,你当是昨日买张朴茂哩!你嗔他许的银子多了,他没说那人也没丁住你要八十两?六十两也罢,五十两也罢,他是这们说。你尊师重友的,你自然也不好十分少了。我想这里,你该择一个好日,写一个全柬拜帖,下一个全柬请帖,定住那一日请,得设两席酒儿,当面得送五六两聘礼,有尺头放上一对儿,再着上两样鞋、袜,越发好看些。同着你大舅去拜请。你大舅陪酒,叫他坐个独席儿,你合大舅两个坐张桌儿也罢了。还得叫两个小唱,席间还得说几句套话,说该扮个戏儿奉请,敝寓窄狭,且又图净扮好领教。临行先几日,还得预先给他二十两银子,好叫他收拾行李。这都看我说的是呀不是,你再到那头合相太爷说说,看是这们等的不是。你就去罢。这日子近了,这不眼看就待领凭呀?”催着狄希陈到了相主事家,说了些打点起身的正经话。
相主事道:“你是首领官,堂上是有不时批词的,你不得请个代笔的人儿?大哥你自己来的?这要出了名打发堂官喜欢,凡有差季,或署州县印,都是有的。你要头上抹下弄上两件子去丢了,你这就干不得了。”狄希陈道:“倒也寻了个人,正是为这个来合贤弟商议哩。”相主事问:“是那里人?肚儿里可不知来的来不的?你这也不用那十分大好的,得个‘半瓶醋’儿就罢了。讲了一年多少束脩?是谁圆成的?”狄希陈道:“是骆有莪举荐的。湖广甚么道州人。他开口说八十两也罢,就是六十五十也罢。骆有莪主张说叫别要违他的,就给他八十 。”
相主事道:“这人可不知一向在那里?曾做过这个没有?可也不知怎么个人儿,好相处不好?”狄希陈道:“我还没见他哩。
我说叫了他来,我先看他看,骆有莪合家里都说我村,说我该先拜他,下请柬,摆独席酒儿,还送他五六两银子聘礼,还得对尺头鞋袜之类,预先得给他二十两银子,好叫他收拾行李。我这来合贤弟商议,该怎么行?”相主事道:“这都是谁主的?”狄希陈:“这都是他童奶奶说的。我信不及,特来请教。”
相主事道:“这主持的极妥当,一点不差,就照着这么行。”
狄希陈道:“我只嫌这八十两忒多。他既说五十两也罢,咱就给他五十两何如?”相主事道:“只怕好物不贱,贱物不好呀。你还没说他一向曾在那里?”狄希陈道:“他一向是广西郭总兵的幕宾。郭总兵拿了,他陪了郭总兵来京。新近郭总兵不问了成都卫的军么?”相主事道:“郭总兵就是郭威呀?一连两个本,合投各衙门的揭贴,做的好多着哩,不紧不慢,辨得总督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,没奈何叫他辨了个军罪。没的郭威这本,就是他做的?他要做出这本来,这是个‘大八丈’,只怕不肯五六十两银子跟了你这们远去!他姓甚么,叫甚么名字?”
狄希陈道:“骆有莪说来,我记的不大真了。叫是甚么周甚么杨。”相主事道:“不消说就是他,是周景杨,名字是周希震。
他希慕那杨震,所以就是景杨。他的字是四知。他可为甚么这们减价成交,跟了你八九千里地方去?”狄希陈道:“他说专一是为陪郭总兵,合我去倒是捎带的。”相主事道:“这就是。
我心里就明白了。八十两就别少了他的,当天神似的敬他。你说我怎么知道他?俺那房师转了京堂,秦年兄为首管事,那帐词做的极好,他说是他的个乡亲周景杨做的,说是郭总兵的幕宾。他有刻的诗儿,我所以知道他的名字,又知道他的字是四知。这人我也会他会儿。”狄希陈道:“亏不尽来合贤弟商议,差一点儿没慢待了他!等我请过了他,我将着他来会贤弟。”
相主事道:“甚么话!大哥的西宾,我也是该加敬的,别说是个名士。我竭诚拜他,我也还专席请他。”后来相主事果然一一践言,不必细说。
狄希陈听了相主事言语,方才心悦诚服,不敢使那三家村的村性,成了礼文,送了聘贽。
再说骆有莪问狄希陈要了十两银子,叫吕祥跟随到了张家湾,投了写船的店家,连郭总兵合狄希陈共写了两只四川回头座船。因郭总兵带有广西总兵府自己的勘合,填写夫马,船家希图揽带私货,支领禀给,船价不过意思而已。每只做了五两船钱。狄希陈先省了这百金开外的路费,便是周景杨“开宗明义章”功劳;且路上有何等的风力好走。将船妥当了回来,狄希陈合郭大将军甚是欢喜。狄希陈方知周景杨实该尊敬,不该是叫他来参见的人。又别摆酒专请郭大将军,周景杨作陪,也请相主事与席。因先请周景杨不曾用戏,童奶奶主意也只叫了两个小唱侑觞。郭大将军在京娶了两房家小:一位姓权,称为权奶奶;一位姓戴,称为戴奶奶。也有买的丫头。寄姐也都齐整摆酒,预先请来相会。权奶奶也都回席,彼此来往。内里先自成了通家,外边何愁不成至契?择了八月十二日,两家一齐开船。那些起身光景,具赆送行,都不必烦琐。
再说吕祥虽是如了他的意思,增了工食,且又预支了半年,他心里毕竟不曾满足,只恨不曾与他娶得全灶为妻,在人面前发恨:跟回家去白使半年的工价,还要将京中的事体务必合盘托出,挑唆素姐与他出这口怨气。
骆有莪合童奶奶都送到船上,灯下吃酒中间,骆校尉说道:“第一文凭要紧,多使油纸包封,不可错失。我一向只听得说,也不曾见那文凭怎么模样,姑夫,你取出来咱看一看。”狄希陈开了一只拜匣,将凭取出,递到骆校尉手中。骆校尉暗在桌下,把狄希陈轻轻踢了一下,狄希陈会了意思。骆校尉将凭展开一看,读了一遍。读到“成都府推官狄希陈”,问道:“姑夫,你是经历,怎么又是推官,这不错了么?”狄希陈故意吃了一惊,说道:“可不错了!这怎么处?那日领出来,我只见有我名字,我就罢了,就没看见这官衔。我想官员到任,全凭的是这凭。这文凭既写上是推官,我就执着这文凭去到推官的任,他部里肯认错么?”骆校尉道:“姑夫,你说的通是红头野人!这是他凭科里书办一时间落笔错了,写了推官,你去到推官任!那推官除了进士,其次才是举人,也有监生做的么?
但是他那里见有一推官做着,你去到他的任,推官做不成,经历还弄成个假的。姑夫真是大造化!怎么神差鬼使的,我就要凭看看,看出差来了。别说是到了那里,你就走少半路儿,看出差来,也是进退两难的。”狄希陈说:“如今也就难处了。
咱已上了船,就是郭总爷他也不肯等咱。”骆校尉道:“这倒不难。姑夫,你只管走着,留下凭,我合他说去,这说不的要递呈子另换。你到家祭祖,不还得待几日?及至那昝,这凭也换出来了,赶到家正好,也没误了你走路。”狄希陈道:“这也罢,只得又烦劳大舅的。咱留下狄周,换了凭叫他赶了去。”
骆校尉道:“狄周干不的,他知道吏部门是朝那些开的?管了这几年当,越发成了个乡瓜子了。还是吕祥去的。他在京师住的久,跟着你吏部里点卯听选,谁不认的他!先是他的嘴又乖滑,开口叫人爷,人有话谁不合他说句。留下吕祥罢。”狄希陈道:“可是我到家祭祖,炸饯盘摆酒,炸飞蜜果子,都要用着他哩。把个中用的人留下了?”骆校尉道:“你姑夫只这们躁人,凡事可也权个轻重。领凭到是小事,炸飞蜜果子倒要紧了!”童奶奶道:“你大舅说的是。中用的人拣着往要紧处做。
留下吕祥跟了俺们回去,叫他换了凭再赶。”
次日五鼓,船上作了神福,点鼓开船。童奶奶合寄姐洒泪而别。骆校尉辞了狄希陈,仍到郭大将军、周景杨船上,再三嘱托,然后带了吕祥仍回京中。吕祥的一切衣服行李,都已放在船上,就只拿了一个被囊回京去。骆校尉回去,次日,故意说去凭科换凭,将吕祥养在家内,也常到相家走动。相主事也只道是当真。
狄希陈合郭大将军两只座船,顺风顺水,不十日,到了沧州,约就郭将军合周景杨在临清等候。郭大将军因临清相知甚多,也得留连数日,却也两便。狄希陈雇了轿夫,狄周、小选子、张朴雇了生口,带着随身的行李,由河间武定竟到明水。
狄周先一程来到家里。素姐没在家中,正合一大些道友,在张师傅家会茶。狄周寻到那里,说狄希陈“钦降了成都府经历,衣锦还乡,坟上祭祖,专自己回来迎接大嫂一同赴任,共享荣华。替大嫂打的银带,做的大红出水麒麟通袖袍,穿的大珍珠挑牌。还替大嫂买了许多鲜明尺头,叫大嫂好拣着自己做衣裳穿。又替大嫂买的福建大轿,做的翠蓝丝绸官桑俺大哥也就随后到了,请大嫂流水回去开了门,好叫人打扫。”
素姐听见狄周这一场热嘴,也不免的喜欢,口里也还骂着道:“我只说你爷们歪折踝子骨,害汗病都死在京里了!你们又来了!”一边骂着,不由的抬起屁股,辞了师友,他在前走,狄周后跟,回家开门。狄周叫了觅汉,家前院后的打扫。
素姐还问道:“你大哥真个替我买了这么些东西么?”狄周道:“这不大哥眼看就到了,我敢扯谎不成?”素姐又问道:“怎么我往京里去寻你爷儿们,你爷儿们躲出我来,及至我回来寻你,你又躲了我进去,合我掉龙尾儿似的,挑唆你相大哥送在我软监里,监起我两三个月?不是我撒极,如今待中监死我呀!”狄周道:“这大嫂可是屈杀人!大哥在京里,听见咱家里人去说大嫂坏了个眼,又少了个鼻子,恼的俺大哥四五日吃不下饭去,看看至死。俺们劝着,说:‘你恼也不中用,快着回去自己看看,是真是假,你可再恼不迟。’大哥说:‘你说的是。’没等收拾完行李,雇了短盘驴子,连夜往家来了。
及至到了家,清灰冷火的锁着门,问了声,说大嫂往京里去了。
可是哭的俺大哥言不的,语不的。那头薛老娘还刁骂俺大哥,说京里娶下小了。极的俺大哥甚么誓不说,连忙上了上坟,插补插补了屋,说:‘咱可往京里就你大嫂去。’丢盔撩甲的跑到京里,进的门去,劈头子撞见大舅,问了声,说大嫂又回来了。又问了声大舅:‘你外甥媳妇儿真个坏了个眼?’大舅说:‘也没大坏,只是掉了个眼珠子,弄的个眼眶鄙塌拉的。’又问:‘少了个鼻子?’大舅说:‘也没少了个鼻子,那鼻梁还是全全的,只是鼻子头儿没了,露着两个指顶大一点小窟窿儿。
’俺大哥拍着屁股哭哩:‘可罢了我这画生儿的人了!’大舅说:‘外甥,你好不通呀!我抠了你媳妇儿的眼,啃了你媳妇儿的鼻子来?你对着我哭!两三个月没见舅合妗子,礼也不行一个,且哭你画生儿的人哩。’”素姐说:“我还问你件事:姓刘的娘儿两个,您爷儿们弄神弄鬼发付在谁家哩?”狄周道:“大舅说大嫂曾见他来。我踪着道儿寻着看他看,再那里有影儿。大妗子说:情管是你大嫂扯谎诈咱哩,别要理他!”素姐道:“我听见说相旺到京,为他对着我学舌,你相大哥打他来?”狄周道:“诓着大嫂老远的来回跑,不打他打谁呀?”素姐道:“大哥大妗子没说我上吊?”狄周道:“说来么。这岂有不说的理?”素姐问:“怎么说来?你学学我听。”狄周道:“这一定没有甚么好话,学他待怎么!”素姐道:“不好的话也罢,你只是学学我听。”狄周道:“甚么话呀?脱不了说‘不贤惠,搅家不良!自家家里作不了的孽,跑这们远近来人家作孽哩’!依着大妗子说:‘别要救了下来,除了这祸根罢!’相大哥说:‘为甚么搅下这堆臭屎!拿掀除的离门离户的好!’”素姐道:“这气不杀人!人好容易到京,出来看看儿,只是把拦着,不放出来,我不吊杀罢?活八十,待杀肉吃哩么!”
狄周道:“有饭没有?我吃些,还要迎回大哥去哩。今日不消等,看来是明日到。”
素姐因狄周许的他快活,也因狄希陈久别乍回,未免有情,也曾叫人发面做馍馍,秤肉杀鸡,泡米做饭。
及至次日午转,狄希陈坐着大轿,打着三檐蓝伞,穿着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,本色厢边经带,甚是轩昂齐整。到了家中,与素姐行礼。素姐见了,不由的将喜容渐渐消去,怒气勃勃生来,津津乎四六句儿骂将出来,将那察考狄周事体,一桩桩一件件从头勘问。幸得狄周对答的说话,预先迎着,都对狄希陈说了,所以狄希陈回的话,都与狄周一些不差。还没得勘问了,崔近塘、薛家兄弟随即来拜,亲友也就络绎不绝。看看日落西山,掌灯就寝,一宿夜景不必絮烦。
次早梳洗完毕,狄希陈将京中替素姐制办的衣妆袍带,珠翠首饰,冬夏尺头,满满的托了四大绒包。素姐乍然见了,把嘴裂了一裂,把牙龇了一龇,随即放下那脸,说道:“你看你咬的我这鼻子,抠的我这眼!我可称的穿这衣服,戴这头面?
我想起来,合你万世沉冤!”唬得个狄希陈口呆眼瞪,不知他那话是那里根由。
狄希陈一面收拾祭祖,一面收拾南行,口口声声只说是要合素姐同往。素姐也忽然要去,忽然中止。当不的狄希陈说不尽那路上的风光,任中的荣耀,路远不上二千,计日止消半月,哄的个素姐定了八九分的主意要行。狄希陈心里忖道:“童奶奶的锦囊,素日是百发百中,休得这一遭使不着了!”小选子吵着要棉衣裳。素姐道:“说不上二千地,半个月就到了,九月天往南首里走,那里放着就吵着要棉衣裳?你是待拿着压沉哩么?”小选子道:“谁说只二千里地,走半个月呀?差不多够一万里地,今年还到不的哩!可不走半个月怎么!”素姐道:“你那里的胡说!你爷说的倒不真了?”小选子道:“俺爷说的不真,我说的真呀!俺爷是怕奶奶不去,哄奶奶哩。八千里怪难走的路哩!走水路就是川江,那江有个边儿呀,有个底儿呀!那船还要打山洞里,点着火把走,七八百里地,那船缉着头往下下,这叫是三峡。象这们三个去处哩。起旱就是栈道,蹋步,几万丈的高山,下头看不见底的深涧,山腰里凿了窟窿,插了橛子,挡上板,人合马都要打上头走哩。这们样的路是八百里。”素姐骂道:“攮瞎咒小屄养的!你又没到,你怎么就知的这们真?”小选子道:“我没到,我可听见人说来呀!”
素姐又问:“你听谁说?”选子道:“谁没说呀?京里说的善么,奶奶,你待不走哩么?”素姐道:“哎!好低心的忘八羔子!哄着我去,是待安着甚么心哩!小选子,你叫了狄周来!”
选子将狄周唤到,素姐问道:“这到那里够多少路呀?”
狄周道:“也够八九千里。”素姐又问:“是水路,是旱路?”
狄周道:也走旱路,也走水路。”素姐说:“我从小儿听说有八百连云栈是那里?”狄周道:“这就是往那里去的路上。大嫂,你待不往那走哩么?”素姐恨道:“亏了这小厮!这不是跟了这低心的忘八羔子去,到那没人烟地面,不知安着甚么心算计我哩!”
狄希陈拜客回家,素姐千刀万剐咒骂,口咬牙嘶的作践,只逼拷叫他说出是甚么心来。狄希陈道:“你再打听打听,休听那忘八羔子们的瞎话。”素姐说:“真是该骂那淘瞎话使低心的忘八羔子!”狄希陈道:“他们又没走过,不过是听人的瞎话,耳朵里就冒出脚来了。你问那走过那路的,看是不是。”
素姐又未免将信将疑,也且放过一边,把那八分去的主意翻将转来,成了八分不去的主意了。狄希陈紧着完备了祭品,坟上搭了席布大棚,摆了酒席,央了本镇上几个秀才充做礼生,以便祭祖行礼。
却说素姐从替狄家做了这们几年媳妇,从不曾到坟上参祖先,公婆出丧,都推托害病,不曾送葬。这番因有了这一弄齐整行头,不由的也欣然要去。梳了光头,戴了满头珠翠,雪白大圆的珠子挑牌,拔丝金凤衔着,搽着杭州宫粉,用水红绢糊着那猴咬的鼻窟窿,内衬松花色秋罗大袖衫,外穿大红绉纱麒麟袍,雪白的素板银带,裙腰里挂着七事合包,下穿百蝶绣罗裙,花膝裤,高底鞋。看了后面,依旧是个袅袅娜娜的个佳人;只是看了前面,未免是个没鼻子少眼睛的个鬼怪。猴坐上一顶骨花大轿,张上一把三檐翠伞,前呼后拥到坟上,也只得各坟上拜了几拜。然后狄希陈冠冕红袍,象牙白带,礼生前导,一柄洒金掌扇遮在后边。礼生唱了“就位,鞠躬,兴,伏。”礼毕,然后回到棚内,谢那陪祭诸宾,盛设款待。
素姐女客棚内,崔家三姨已经去世,除了他薛家亲眷,便都是那一班吃斋念佛的道婆,每人抗了两个肩膀,两合大嘴,都在那里虎咽狼食。
侯、张两位师傅,自从收了素姐这位高徒,因他上边没有公婆拘管,下边不怕丈夫约束,所以淤济的这两个婆娘米麦盈仓,衣裳满柜,要厨房就送稻草,夹箔幢就是秫秸,怕冷炕欺了师傅的骚屄,成驴白炭,整车的木柴,往“惜薪司”上纳钱粮的一般,轮流两家供备。听见素姐要往四川随任,两人愁的就如倒了钱树一般,只苦没有个计策可以攀辕卧辙,在栅内因说起蜀道艰难。
素姐有个害怕不去之意,这侯、张两个更附会得万分利害,说他两位:“曾到峨眉烧香,过那山峡,坏了船,几乎落在那没有底的江中。过那八百里连云栈,析了木橛,塌了挡板,不亏观音菩萨,把我们两个使手心托住,在空飘摇,十朝半月,有个倒底的时候么!其实这去处,但得已,不该跟了去。看是甚么显宦哩么,住着个窄鳖鳖的首领衙里,叫你腰还伸不开哩。
你告讼俺说,在京里闷的上掉,你这只了抹头罢。你修得已是将到好处,再得二三年工夫,就到成佛作祖的地位;要是撩下了,这前工尽弃,倒恼杀俺了!”素姐说:“我也想来,已是待要不去,俺那个又说的路上怎么好走,走不上半个月就到,不过甚么江,也没有栈道。怕他哄我,我正要问声二位师傅,谁知二位师傅都是走过的。不知二位师傅那昝走了几多日子?”
侯、张两个道:“日子走的到也不多,从正月初一日起身往那里走,到了来年六月十八日俺才来到家。还闰着个月,来回就只走了一年零七个月。”素姐道:“好贼蛆心搅肚的忘八羔子!
使这们低心,待哄了我去,要断送我的残生!”侯、张两个道:“他也没有甚么恶意,不过说往远处去,打不的光棍,用着你合他做伴儿。”素姐说:“师傅,你不知道,这天杀的有话说!
那年我做了个梦,梦见我在空野去处自家一个行走,忽然烟尘扛天,回头看了看,只见无数的人马,架着鹰,牵着狗,拈弓搭箭望着我捻了来。叫我放开腿就跑,看看被他捻上,叫我爬倒地,手脚齐走。前头可是隔着一条大江,那江翻天揭地的浪头,后头人马又追的紧了,上头一大些鹰踅着。叫我极了,没了去路,铺腾的往江里一跳,唬得醒了,出了一身瓢浇的冷汗。
我曾对他说了说,他心里想着,听说这路上有江,他待算计应我的梦。我跟前又没个着己的人,有人都是他一条腿的。他抛我到江里,赌着我娘家有替我出气的兄弟哩!这明白因我修道虔诚,神灵指引,起先拿梦儆我,如今又得二位师傅开导,真是‘皇天不负好心人’!可见人只是该要学好!”
薛大官娘子连氏,薛二官娘子巧姐,还有那正经的女人,端端正正,嘿嘿无言,静听这一班邪人的胡说。散席回家,素姐恼恨狄希陈设心谋害,又是旧性复萌,日近日疏,整日寻事打嚷。幸得狄希陈白日周旋人事,晚间赴席饯行,幸的无甚工夫领他的盛爱。他既然坚意不去,这就如遇了郊天大赦一般,还不及早鳌鱼脱钓,更待何时?且又怕吕祥来到,作浪兴波,那时要去不能。所以也卒忙急撩甲丢盔,前去赴任。
不知吕祥回来,素姐又是如何举动。此回已尽,再听下回。
第八十六回 吕厨子回家学舌 薛素姐沿路赶船
大凡妇人贵安详,切勿单身出外乡。
虽是运逢星驿马,无非欲赶顺风樯。
奸徒唆激真难近,夫婿恩情岂易忘!
不是好人相搭救,几乎道士强同床。
吕祥跟了童奶奶、骆校尉回京,骆校尉托名呈换文凭,日逐支调吕祥住在那都城热闹的所在,又离主人,又预支了工食,闲着身子,拿着银钱,看他在那棋盘街、江米巷、菜市口、御河桥一带地方里闲撞,骆校尉支吾了半个多月,料得狄希陈已是离了家里,方说凭已换出,算计打发吕祥回家。适值相大妗子因崔家小姑子出丧,要赶回家送殡,遣牌驰驿,就捎带了吕祥回家。
吕祥想道:“狄希陈等文凭不到,断没有就上任之理。赍凭回去,这是他莫大的功劳。借口预支的工食,因自己在京换凭,都已盘缠食尽,这要算在主人狄希陈的身上,从新另支六两,送他几站,托些事故辞回,若不如他意,他便拿出挑唆素姐的妙着,给人个绝命金丹。算计得停停当当,铁炮相似的稳当,所以沿途游衍,绝不着忙。临到家十余里外,遇见了个卖糖的邻家,问他道:“你听见我主人家定在那日起身?”那卖糖的道:“狄相公起身赴任,将已半月还多。”
吕祥心里着忙道:“岂有文凭不到,便可起身之理?他只离了虎口,我的妙计便无可施,岂不是虚用了一片好心?”垂首丧气,辞了相大妗子,独自回家。知道狄希陈果真行了一十六日,极的个吕祥咬唇咂嘴,不住的跺脚。见了素姐,说道:“我不曾换的凭来,怎么就等也不等,竟自去讫?一定是约在那里等我,叫我星夜赶去。快快收拾盘缠,我就好收拾行李。”
素姐道:“你爷行时,不曾叫你前赶,亦不曾说在那里等你,也没说换甚么文凭。只说你在京可恶,捻出不用你了。”吕祥道:“奶奶,这说是听得谁道?爷还说回家祭祖,内外挡饯,一步也不可离我。只因我吏部里认的人多,换凭是大事,没奈何留我在京。我这如今不见拿着凭哩?我看没有凭,怎么去到任!”素姐道:“你爷儿两个说的叉股子话,我这就不省的。
你拿那换的凭来我看看。”
吕祥将凭递上。素姐接凭在手,当面拆了封皮。何尝有甚么文凭在内?刚刚只有一张空白湖广呈文。吕祥方道:“不消说,这是我不谨慎,走泄了话,弄下的圈套防备我哩!我船上的行李没替我留下么?”素姐问道:“没见说有甚么船上行李留下。您这都是干的甚么神通!”
吕祥道:“这爷就不是了。不带我去罢呀,哄着我京里差不多住起一个月,盘缠够三四十两银子。我船上的行李可替我留下,怎么也带了我的去了?可是扯淡!你京里另娶不另娶,可是累我腿哩,怕我泄了陶,使人缀住我,连我的衣裳都不给了!”素姐道:“怎么是另娶不另娶?你说说我听。”吕祥道:“爷在京里另娶了奶奶,另立了家业,合奶奶不相干了。”素姐道:“是怎么另娶哩?真个么?是多咱的事?”吕祥道:“多咱的事?生的小叔叔,待中一生日呀。”素姐道:“瞎话呀!
这一定是我来了以后的事,怎么就有勾一生日的孩子?我信不及。你说娶的怎么个人儿?”吕祥道:“白净富态,比奶奶不大风流,只比奶奶多个眼合鼻子。”素姐道:“贼砍头的!我天生的没鼻子少眼来?他强似我?你说他够多大年纪了?”吕祥道:“奶奶,你可是琐碎,你年时没都见来么?”素姐说:“捣的甚么鬼!我那里见他去?”吕祥道:“奶奶,你年时到京,你没先到那里?你见咱家刘姨合小爷来呀?那个半伙老婆子,是俺爷的丈母,那个年小的,就是另娶的奶奶。那童老娘没说是他儿媳妇儿么?这都是奶奶你眼见的。奶奶临出京,你没又到了那里?他锁着门。可是相太爷恐怕奶奶再去,败露了事,叫他预先把门锁了。那房子就是爷使四五百两银子买的。
听说奶奶你还到了兵部洼当铺里,那当铺也是爷开的,只吃亏了相太爷外头拦着,奶奶没好进去。后头狄周媳妇合童大妗子都在铺子后头住着,另做饭吃。”
素姐气的脸上没了血色,道象那西湖小说上画的那个骷髅相儿一般,颤多梭的,问道:“狄周是多咱另娶的媳妇呀?”
吕祥道:“狄周没另娶媳妇呀!”素姐道:“那一年他两口子去送姓刘的那私窠子,狄周自家回来说他媳妇子死了。他没死么?”吕祥道:“他死了甚么媳妇子!他留下他媳妇子伺候刘姨合小爷,甚么死!他寻思一窝一块的,刘姨,小爷,童老娘,奶奶,小叔叔,都一搭里同住。”素姐道:“吕祥,你当着我叫的那童老娘合那奶奶这们亲哩!”吕祥道:“你看!谁不赶着他叫老娘合奶奶,只我叫哩么!”素姐问说:“人都赶着他叫奶奶,可赶着我叫甚么呢?”吕祥道:“也没听见人叫奶奶甚么。总然是撩在脑门后头去了,还叫甚么呢?除的家倒还是爷提掇提掇叫声‘那咱姓薛的’,或说‘那姓薛的歪私窠子’,别也没人提掇。”素姐又问:“如今那伙私窠子们呢?”
吕祥要甚狄希陈的罪过,不说调羹和童奶奶都还在家,只说:“如今写了两只大官船,兵部里讨的火牌勘合,一家子都往任上去了。丫头、家人和家人媳妇子,也有三四十口人哩。”
素姐道:“他可怎么又替我做的袍,打的带,张的蓝伞,可是怎么呢?”吕祥道:“奶奶,伶俐的是你,你却又糊涂了!家里放着老爷老奶奶的祖坟,爷做官,没的不到家祭祭祖?既然要回家住几日,不买点子甚么哄哄奶奶,爷也得利亮起身么?”
素姐道:“他既一家子都去罢,可又怎么下狠的只待缠了我去呢?”吕祥道:“奶奶,你问爷的心里是真是假。这是‘反将计’,奶奶也不知道了?”
素姐道:“你且消停说罢,我这会子待中气破肚子呀!我可有甚么拘魂召将的方法,拿了这伙子人来,叫我剁搭一顿,出出我这口气!那忘恩负义的贱杂种羔子,不消说,我啃他一万口肉!狄周这翻江祭海的,拧成股子哄我,我还多啃他几口!
情管爷儿们新近持了卧单,教打伙子就穿靴。吕祥,你算计算计,他去了这半个多月,咱还赶的上他不?”吕祥道:“怎么赶不上?我等不赶了去取我的行李,找我的工食么?”素姐道:“我算计妥着,我也待去哩!”吕祥道:“这有甚么难算计的事?咱不消顺着河崖上去,咱一直的起旱,径到济宁,问个信儿,他的船要过去了,咱往前赶;要是船还没到,咱倒迎来。
脱不了他有勘合,逢驿支领口粮廪给。只往驿里打听,就知是过去没过去了。”素姐道:“咱拿出主意来,即时就走。你拣两个快骡喂上,我收拾收拾,咱即时起身。你只扶持着叫我赶上,你的衣裳工食,都在我身上!”吕祥道:“还有一说:我来家把爷的机密事泄漏了,我又跟奶奶赶了去,奶奶合爷合起气来,爷不敢寻奶奶,只寻起我来,我可怎么禁的?”素姐说:“我只一到,先把你的行李合你的工食打发的你来了,我再合他们算帐不迟。”吕祥道:“这还得合那头老娘说声,跟个女人才好。”素姐道:“说走就走,不消和他说,除惹的他弟兄们死声淘气的,带着个老婆,还坠脚哩。你快喂头口,快吃饭,咱今日还赶王舍店宿,明日赶炒米店。你看咱拴上甲马似的走的风响。”
素姐就只随身衣服,腰里扁着几两银子,拿着个被囊。备了两个骡,合吕祥一个人骑着一个。刚只三日,到了济宁,寻了下处,走到天仙闸上,问了闸夫,知道狄希陈合郭总兵的两只座船,从五日前支了廪给过闸南去,将次可到淮安。素姐心忙,也没得在马头所在观玩景致,柴家老店秤买胭脂;吃了些饭,喂了头口,合吕祥从旱路径奔淮安驿里打听。又说是五日前两只座船,支了人夫廪给,都已应付南行。
素姐这追赶兴头,也未免渐渐的懒散;又见那黄河一望无际,焦黄的泥水,山大的浪头,掀天泼地而来,又未免有十来分害怕。对吕祥道:“河水凶险,差了五六日路,看来是赶他不上,也只得是凭天报应他罢。你去打听那里有甚河神庙宇,我要到庙里烧纸许愿,保护他遭风遇浪,折舵翻船,蹄子忘八一齐的喂了丈二长的鲇鱼!”
吕祥走去问人,说是东门里就是金龙四大王的行宫,今日正有人祭赛还愿的时候,唱戏乐神,好不热闹。吕祥回了素姐的话。素姐甚是喜欢,一来要许愿心,二来就观祭赛;买了纸马金银,吕祥提了,跟着寻到金龙大王庙里。
素姐在神前亲手拈香,叫吕祥宝炉化纸,素姐倒身下拜,口里祷告:“上面坐着三位河神老爷:一位是金龙四大王;那两边两位,我也不知是姓张姓李。弟子山东济南府绣江县明水镇住,原籍河南人,姓薛,名唤素姐,嫁与忘恩负义,狗肺狼心,蛆心搅肚,没仁没义,狠似庞涓,恶似秦桧,名字叫狄希陈,小名小陈哥,为正头妻。弟子与他养娘奉爹,当家把业,早起晚眠,身上挪衣,口里攒食,叫他成了家业,熬出官来。
他偷到京师,另娶了老婆,带着新老婆的丈母合他老子撇下的亲娘,坐着船往四川赴任,丢下弟子在家。弟子赶了他这一路,赶的人困马乏,百当没得赶上。河神老爷有灵有圣,百叫百应,叫这伙子强人,翻了船,落了水,做了鱼鳖蟹的口粮,弟子专来替三位河神老爷重挂袍,杀白鸡白羊祭赛。要是扯了谎,还不上愿心,把弟子那个好眼滴了!”
那日正当有人唱戏还愿,真是人山人海。因还不曾开戏,人都闲在那里,都围了殿门听素姐祷祝。有得说:“狄希陈可恶,不该停妻娶妻。”有得说:“狄希陈虽然薄幸,为妻的也不该对着神灵咒的这般刻毒。”有得说:“这老婆瞎着个眼,少着个鼻子,嘴象朴刀似的,也断不是个贤惠的好人。看他敢对着河神老爷这们咒骂汉子,家里在汉子身上,岂有好的理?
不另娶个,撩他在家里待怎么?这只是我没做大王老爷,要是我做着大王老爷呵,我拿的叫他见神见鬼的通说!”素姐也只妆不曾听见,凭这些人的议论。
将次近午,众人祭赛过了,会首呈上戏单,阄了一本《鱼篮记》。素姐因庙中唱戏,算计要看这半日,回到下处,明日起身回家。叫吕祥问住持的道士赁了一根杌凳,好踹了观看。
背脊靠了殿檐的牌栅,脸朝了南面的戏楼,甚是个相意好看的所在。吕祥站在凳旁伺候。
再说这河神的出处,居中坐的那一位,正是金龙四大王,传说原是金家的兀术四太子。左边坐的叫是柳将军,原是个船上的水手;因他在世为人耿直,不作非为,不诬谤好人,所以死后玉皇叫他做了河神。右边坐的叫是杨将军,说就是杨六郎的后身。这三位神灵,大凡官府致祭,也还都用猪羊;若是民间祭祀,大者用羊,小者用白毛雄鸡。浇奠都用烧酒,每祭都要用戏。
正在唱戏中间,这三位尊神之内,或是金龙大王,或是柳将军,或是杨将军,或是柳将军与杨将军两位,或是连金龙大王,都在队里附在那或是看戏的人,或是戏子,或是本庙的住持,或是还愿的祭主身上,拿了根杠子,沿场舞弄,不歇口用白碗呷那烧酒。问他甚么休咎,随口答应,都也不爽。直至戏罢送神,那被附的人倒在地上,出一通身冷汗,昏去许久,方才省转。问他所以,他一些也不能省说。
这日正唱到包龙图审问蟹精的时节,素姐就象着了风一般,腾身一跃,跳上戏台,手绰了一根大棍,左旋右转,口里呷着烧酒。人有问甚么事体,随口就应。自己说是柳将军,数说素姐平生的过恶,人人切齿。说金龙四大王与杨将军都替他说分上,央柳将军别与妇人一般见识。柳将军说他设心太毒,咒骂亲夫,不肯轻耍这话都从素姐口中说出。
吕祥见素姐被神灵拿倒,在那戏台底下跪了磕头,替素姐百般讨饶。求了半日,不见饶恕,心里想到:“预支了半年六两工食,做了一领缸青道袍,一件蓝布夹袄,一件缸青坐马,一腰绰蓝布夹裤,通共搅计了四两多银。如今带在船上去了,只当是不曾骗得银子的一般。手中银钱,又都浪费已尽,回家怎生过得?不如趁这个时候,回到下处,备上两个骡子,带了他的被囊,或者还有带的路费在内,走到他州外府。两个骡至贱也卖三十两银,用四五两娶一个老婆,别的做了本钱,做个生意,岂不人财两得?谅他一个女人能那里去兴词告状?时不可失,财不可舍!”走回下处,还从容吃了饭,喂了生口,打了饭钱,备了行李。主人家倒也问他那位堂客的去向,他说:“堂客是我的浑家,在大王庙看戏未来,要从庙中起身。”主人也就信以为实。
吕祥骑着一个,手里牵着一个,加上一鞭,欠了欠屁股,把那唐诗套上两句:一骑红尘厨子笑,无人知是“贝戎”来。
素姐在那台上吃烧酒,舞木棍,口里胡说白道。只等唱完了《鱼篮》整戏,又找了一出《十面埋伏》,《千里独行》,《五关斩将》,然后烧纸送神。素姐方才退神歇手。幸喜女人禁得摆弄,昏了不多一会,也便就省了转来。一个眼东看西看,走下台来,南寻北寻,那得还有吕祥的踪影!旁人对他说那神附的光景,与他自己口内说的那从来的过恶,素姐一些不曾记得。吕祥不见,又不记得原寻的下处是甚地方,天色渐渐晚来,算计没处投奔。旁边看的人,也都渐次散去。亏不尽内中有一个好人,有名唤是韦美。这韦美详细问了他的来历,说道:“你且在这里殿檐底下坐了等等,或者跟你的那人就来寻找也是有的。若傍晚不来,这是拐了你行李头口走了。我且回家去看看,将晚我还来看你。若跟你的人毕竟不来,这是逃走无疑。
这城里侧近有个尼姑庵,我且送你到那里存歇,再做区处。”
素姐在殿檐底下呆呆的坐着傻等,看着那日头往西边一步步的低去。及至收了日色,推上月轮,那住持说道:“跟你的人如今不来,这是有好几分逃走的意思。韦施主又不见走来,娘子也就该算计那里投奔。天气太晚,不当稳便。”
素姐一个草上飞的怪物,到了这个田地,也便束手无策,说道:“刚才那位姓韦的善人,说这侧近有个尼姑庵;不然,烦你送我到那边去,我自然知谢你。”住持道:“我是一个道士,怎好领着个堂客往尼姑庵去?岂不起人的议论?”素姐道:“你先走两步,前边引我,到那尼姑庵门口站往,我自己敲门进去。”住持道:“我也却使不得。你在这庙里被神附了说话,不知经了几千的眼目。我在前走,你在后跟,掩得住谁的口嘴?”素姐说:“这天色渐渐晚了,你又不肯送我尼姑庵去,我自己又不认的路径,没奈何,这庙中有甚么清净的闲房借我一间,暂住一夜,明日再寻去向。”住持道:“房倒尽有,又没有铺盖,又没有床凳,怎么宿得?就只我的房里窗下是个暖炕,上面是张凉床。一男一女同房宿歇,成个甚么嫌疑?让自己住了,我又没处存站。你还是请出外去。自己另寻妥当去处。”
素姐疑迟作难的时候,只见韦美提着一个大篾丝灯笼,跟了个十一二岁丫头,忙忙的来到,问说:“那个堂客去了不曾?”素姐道:“跟我的人,等不将来,正苦没有投奔。”韦美道:“快请出来,跟了我去。”住持道:“韦施主,你领那里去向,说个明白。万一有人寻找,别说是我的庙里不见了妇人,体面不好。”韦美瞪了眼骂道:“牛鼻子贼道!没处去,留在你的庙里罢?有人来找寻的,你领他去寻我便是!”
韦美提了灯笼在前,素姐居中,丫头随后,转湾抹角,行不多远,来到一个去处:高耸耸一围粉壁,窄小小两扇朱门。几株松对种门旁,半园竹直穿墙外。金铺敲响,小尼雏问是何人;玉烛挑明,老居士称为我侬。慨然让将进去,且看说出甚来。
老尼姑迎到廊下,让到方丈献茶。素姐低头不语。韦美将那从头彻尾的根由说得详细,不必烦琐。说:“素姐是有根茎人家,丈夫见在成都到任。他的山东省会,去我们淮安不远。
你可将他寄养在此,我着人找捉那逃拐的家人,再做道理。捉他不着,我差人到他家里报信,自然有人来接他。非是不留他到我家去住,他虽然少了鼻子眼睛,也还是个少妇,不当稳便。
他身边有无盘费,不必管他,我着人送菜米来,供他日用,不过依赖你们合他做伴而已。你们若嫌没人与他做饭,我就留这个带来的使女,在此伏事做饭亦可。”老尼道:“一个人的饭食,能吃的多少?施主也不消送米,也不消留人伏事。放心叫他只管住着,只等得人来接他为止。”
韦美辞谢了老尼,带了使女回去。老尼因看韦美的分上,十分相待。叫人炒的面筋豆腐,蒸的稻米干饭,当晚饱餐了一顿。老尼就让他到自己卧房,同榻而睡。素姐跟了候、张两个道婆,吃斋念佛,讲道看经,说因果,讲古记,合老尼通着脚,讲颂了半夜,方才睡熟。次早起来,素姐洗过了面,要梳栊梳头。老尼道:“这件物事倒少,怎生是好?”只得叫小尼走到韦美家里,借了一副梳栊前来。
素姐梳洗完毕,在佛前叩了首,口里喃喃喏喏的念诵。据小尼听得,都是咒骂人的言词,学与老尼。那老尼将疑将信,便也不甚快活,却也仍旧款待。
却说韦美凭着素姐说的那含含糊糊的下处,体问将去。排门挨次,查问到一个姓姚的人家,叫是姚曲周,说:“昨日曾有一个,这人瞎只眼,小一个鼻头,合一个鬼头蛤蟆眼油脂腻耐的个汉子,下到我家,拴下头口,放下了两个被套,忙忙的饭也不吃,都出去,说是往城内金龙四大王庙里还愿去了。待了许久,妇人不见回来,只有那男子来到,吃完饭,喂饱了头口,打发了我的饭钱,然后备了头口要走。我问他:‘那位堂客怎么不见?’他说:‘那是我的浑家,贪了在大王庙看戏,叫我来备了骡子,到那里就他起身。’”韦美道:“那是甚么夫妇,原是主母家人。昨日到大王庙还愿,那妇人被柳将军附在身上,在那里闹常这个人乘空来到你家,拐了骡子,逃走去了。妇人没了归落,我只得送他到尼姑庵,住在那里。”姚曲周道:“这却费嘴。我因你韦大爷你自己来,我不好瞒你,一五一十实对你说了。若这妇人告起状来。’牵连着我,衙门受累费钱,且又误了生意,这怎生了得?”韦美说:“我既然照管他在尼姑庵里,我自然叫他不必告状,断也不叫连累着你。”姚曲周道:“若韦大爷耽待,我便知感不尽了!”狠命苦留韦美吃酒。
韦美辞了他来,走到尼姑庵内,寻着素姐,说:“曾寻着了你昨日的主人,原来是姚曲周家。他说你是他的妻子,在庙里合看戏文,叫他回去吃饭喂骡,牵了头口,就着你庙里起身。
看来这是欺你是个孤身妇女,独脚螃蟹,自己不能行动,拐了骡子远方走开去了。你耐心且在这庵中住着,等我转往各处,替你打听个下落,设法送你回去。”素姐道:“若得如此,恩有重报,我与你认义了兄妹。”韦美道:“何消认义,我自家的姊妹也多得狠在那里。只因你流落他乡,没有投奔,既是遇着了我,落难的人,我怎好不照管你的!”说完,合老尼、素姐作别了家去。即时叫人送了一斗白米,十斤麦面,一瓶酱,一瓶醋,一瓶淮安吃的豆油,一大盒干菜、豆、酱瓜、酱茄之类,一百买小菜的铜钱,两担木柴,叫人送到庵中。老尼一一的收讫。
素姐住在尼姑庵内,一日三餐,倒也安稳。老尼又叫他甚么打坐参禅,礼佛拜忏,却又容易过的光阴。韦美各处替他打听,只没有真实的信音,将近半月期程。
后来吕祥不知可曾打听得着,素姐有无回家,这回不能说尽,再听下回接说。
第八十七回 童寄姐撒泼投河 权奶奶争风吃醋
劝君休得娶京婆,贞静无闻悍性多。
满口只图叨酒肉,浑身惟爱着绫罗。
争风撒泼捐廉耻,反目行凶犯诮河。
权媪、戴姬、童寄姐,三人歪憋不差多。
狄希陈从沧州别了童寄姐,到家祭祖,原约过少则五日,多则十日,便可回来上船。童寄姐合郭总兵的两只座船到了临清,在浮桥口湾祝郭总兵日逐会通家,拜相识,赴席请人,忙了几日;寄姐单单的住在船上。起初郭总兵有事,寄姐也还不甚心焦。后来郭总兵公事完了,日逐过寄姐的船来问信,那里等的狄希陈来到!一连等了十四日,方才回到船上,买丫头,雇家人,又足足耽搁了两日,方才开船起行。因违了寄姐的限期,寄姐已是逐日鸡借狗不是的寻闹,说狄希陈恋着家里那瞎老婆,故意不肯起身,叫寄姐住在船上,孤清冷落,如呆老婆等汉一般。许过捎羊羔酒、响皮肉与寄姐尝,又忘记不曾捎到。
怕人说是争嘴,口里不好说出,心里只是暗恼,指了别的为由,只骂狄希陈是狗叨了脑子的忘八。说那寄姐的不贤良处,也就跟的素姐七七八八的了。一路行来,过淮安,过杨州,过高邮,仪真大马头所在,只要设个小酌,请郭总兵、周景杨过船来坐坐,回他的屡次席,只因恼着了当家小老妈官,动也不敢动,口也不敢开。
喜得顺风顺水,不觉得到了南京。歇住了船,约了郭总兵、周景杨,同进城去置买那一切的礼物。住了两日,各色置买完备,然后开船起行。
寄姐将那买来送礼的物件,尽拣好的,如洒线袍裙,绣衾锦帐,玉簪玉花之类,上色鲜明尺头,满满的拣了两大皮箱。
狄希陈心里想道:“凭他收起,临时要用,自然取他出来。”
谁知他住在船上没得事做,将那配袍的绣裙,一条一条的剪将开来,嵌上皮金,缝完打摺,钉带上腰;整匹尺头都裁成了大小衣服;玉花都妆成了翠叶,穿了珠子;上好的玉簪,都自己戴起。狄希陈心里想:“苦哉,苦哉!你若早说如此,我在南京尚可添买。哄得我离了南京,将这有数礼物,都把我剪裁坏了,我却再往那里去买?这一到成都,堂上三厅,这样四分礼,却在那里摆布?”满腔愁苦,口里又不敢说得,只是暗恼。
一日,寄姐又将一匹大红六云纻丝裁了一件秃袖衫,剩的裁了一腰夹裤。狄希陈忍不住道:“这匹大红云纻,用了九两多银子买的,是要送上司头一件的表礼,可惜如此小用!没了送上司的礼物,如何措手?况我在北京又与你做的衣裳不少,却把这整尺头都裁掉了!”寄姐把那不贤惠臭脸一放放将下来,气的象猪肝颜色一样,骂道:“臭贼!不长进的忘八!你没本事挣件衣服给老婆穿,就不消揽下老婆!你既揽下老婆,不叫穿件衣裳,难道光着屁股走么?你是那混账不值钱的老婆生的,不害羞;我是好人家儿女,知道羞耻,要穿件衣裳,要戴点子首饰!你既不肯教老婆打扮,我光着屁股走就是了,羞你娘的臭脸!”一面口里村卷,一面将那做的衣裳扯的粉碎,把那玉簪玉花都敲成烂酱往河里乱撩,骂道:“咱大家不得!没见食面淫妇生的!”
狄希陈虽是被薛素姐打骂惯的,到了寄姐这个田地,未免也有些血性上来,说道:“你毁坏我这许多礼物,都小事,你开口只骂我的娘,我的娘又没惹你,你又没见他的面,你只管骂他怎的!你家里没放着娘么?”寄姐道:“俺母是好人家儿子,骨头尊重,生的好儿好女,不似你娘生你这们杭杭子!合我妈使天平兑兑,比你娘沉重多着哩!”狄希陈道:“我没见银匠贼老婆骨头尊重!俺娘生我这们七八品官的儿女,生个女儿是秀才娘子;不照依银匠贼老婆生的儿子,雇与我管铺子,生的丫头子,卖与我做小妇奴才!你看我这杭杭子!我清早到任,我只赶晌午,我差皂隶快手,把满城的银匠都拿到衙门来,每人二十板,刺‘窃’‘盗’字,问徒罪,打的那些银匠奴才们,只望着我叫老爷饶命!我再下下狠,把银匠的老婆,银匠的丫头子,都拿到衙门来,拶的尿屎一齐屙!”
寄姐性子象生菩萨似的,岂容狄希陈揭着短骂这们一顿?
扯着狄希陈就挝脸碰头,揪巾子,扯衣裳,拉着齐跳黄河,口里喊叫道:“前船、后船、梢公、外水、拦头、把舵,众人都一齐听着!山东狄希陈跑到京里赁俺房住,见我标致,半夜把我的爹杀了,把娘也杀了,图我的家财,霸占了我的身子,京里的缉事的严,住不了,买了假凭,往七八千里去做假官哩!
他昨日往家去,嗔他家里的老婆留他,他把家里的老婆杀了,逃走来了!他私雕假印,用的是假勘合!你是甚么杭杭子,奉那里差,打着廪给,拨着人夫的走路?我是证见,列位爷们替我到官跟前出首出首,只当救我的狗命!我既是泄露了他的天机,他没有饶我的,不是推我在河里,就是使绳子勒杀我,他狠多着哩!我的一个丫头,他强奸他不依,一顿绳子勒的半死不活的,使棺材妆了出去,叫邻舍家知道了,拿讹头,告到察院衙门,带累的拿出我去见官!这是我跟你一场,你封赠我的!”狄希陈道:“阿弥陀佛!神灵听着哩!”寄姐骂道:“贼昧心的忘八!我屈着你甚么来,你念佛叫神灵的?我穿你件子衣裳,你那偏心忘八,就疼的慌了;只许你家中的老婆,你买这们些衣服尺头珠翠宝石,给他就罢了!我还明眉大眼高梁鼻相趁的穿,你家里那老婆,瞎着个臭屄眼,少着个鼻子,两个大窟窿,看到颡根头子,搽着个莹白的脸,抹着个通红的唇,裂到两耳根,不象个庙里的鬼哩!那里放着买这们些东西给他!那里放着守他这们一向才来!人说‘和尚死老婆大家没’‘,我合那小妇臭浪蹄子,姑子死和尚,也是大家没!”狄希陈道:“你说我杀了他逃出来了,怎么我又偏疼起他来了呢?”寄姐道:“我不许你强嘴!我待怎么说,就怎么说,只是由的我!我只是不合你过,你齐这里住下船,写休书给我,差人送的我家去就罢了!咱‘将军不下马,各自奔前程’。你做你那贼官去!有我这们个老婆,愁嫁不出你这们个杭杭子来么!孩子我也不带了去。要不,我抱着孩子扯着你,咱娘儿三个一齐的滚到黄河里头就罢了!”狄希陈道:“呀,呀!这不扯淡!你待跳黄河,你自家跳呀,你又抱着孩子,拉着我呢!我合孩子的命贵,不跳黄河。你命不值钱,动不动就跳河跳井的!”
寄姐越发撒起泼来,把孩子一把揣在怀里,拿了根丝绸汗巾子,束了束腰,一手扭着狄希陈的衣领,就往舱外头钻。狄希陈一边往后挣,一边从怀里夺孩子。
张朴茂的媳妇子,新寻的家人伊留雷媳妇子,新寻的丫头小河汉、小涉淇,四个人齐齐的拉着寄姐不叫跳河。唬得小京哥乔叫唤往怀里钻。
寄姐怪骂道:“臭浪淫妇们!谁希罕你们拉我?我跳了河,忘八淫妇们过自在日子倒不好么?”张朴茂老婆道:“奶奶,你消消气罢。两口子合气,是人间的常事,那里放着就要跳河?”寄姐骂道:“没志气的淫妇浪声!我是你么!叫人这们揭挑着骂,还腆着屄脸活呀!”张朴茂媳妇道:“奶奶,你骂我也罢。‘相骂没好口,相打没好手’,只许你百声叶气的骂俺爷么?”望着伊留雷媳妇子说:“你去叫一个划着小船,赶赶头里郭总爷的座船,叫他等等儿,请过权奶奶合戴奶奶来劝劝咱家奶奶。河跳不成,别要气的没了奶,饿着叔叔不是玩的!”
伊留雷老婆就使了他汉子,划着那小船,赶了郭总兵的船去。
原来这一日不知是个甚么日子,合该是牛魔王的夫人翠微宫主九子魔母合地杀星顾大嫂、孙二娘这班女将当直。郭总兵的管家卜向礼,远远的望见伊留雷划船赶来,走出船头上等看。
伊留雷赶到跟前,卜向礼问道:“你来得这们凶凶的是做甚么?”伊留雷道:“奶奶合爷合气,只待抱着小相公拉着爷往河里跳,家里四五个人劝拉不住的,请权奶奶合戴奶奶过船去劝劝俺奶奶哩。”卜向礼摇着手,道:“俺这里正待请狄奶奶来劝权奶奶合戴奶奶哩。”伊留雷道:“是怎么?”卜向礼道:“你把小船拴在船梢上,你上来自己听不的么?”
伊留雷起初来的心忙,也便听而不闻。及至卜向礼说了这句,原来郭总兵船上也嚷成一片。只听得一个说道:“没廉耻的臭小妇!你拍拍你那良心,从在船上这一个多月了,汉子在我床上睡了几遭?怎么你是女人,别人是石人木人么?你年小,别人是七八十的老婆子么?你就把占得牢牢的!你捞了稠的去了,可也让点稀汤儿给别人呵口!没良心的淫妇!打捞的这们净!”伊留雷悄悄的问卜向礼道:“这说话的是那一位?”卜向礼说:“这是权奶奶。”又听得戴奶奶说道:“真是不知谁没廉耻,不知谁没良心!我咒也敢合你赌个。我从小儿不好吃独食,买个钱的瓜子炒豆儿,我也高低都分个遍。不说你货物儿不济,揽不下主顾,只怨别人呢!这不他本人见在?我那一遭没催着他往你那里去?他本人怕往你那里去,我拿猪毛绳子套了交给你去不成?这是甚么营生,也敢张着口合人说呀?碜不杀人么?”权奶奶道:“我又没霸占汉子,我到摆!西瓦厂墙底下的淫妇才碜哩?”又听郭总兵说道:“你两个不要嚷了,这是我的不是,原因戴家的床上宽些,睡的不甚窄狭,所以在戴家的床上多睡了几夜。这倒其实空睡的日子多,实际的日子少。在权家床上虽是睡的日子少,夜夜都是实际的。况且我们做大将的人,全要养精蓄锐,才统领的三军,难道把些精神力气都用到你们妇人身上?桅舱里面住的是周相公,——周相公是自己的通家,相处也年久了,这也便罢。却也还有家人家丁合船上一干人等,听了成甚道理?这也还好说是自己船上的人。狄友苏的船紧紧的跟在后面,他也娶的是京师妇人,好不安静,何尝象你两个这等合气!”权奶奶道:“你别要支你那臭嘴!怪道你做官不济!为甚么一个挂印总兵,被人捻的往家来了?管着大小三军,够几千几万人,全要一个至公至道才服的人。你心里喜的,你就偏向他;你心里不喜的,你就吝他,这也成个做大将的人么?我床窄,睡不开你,把你挤下床去了几遭?你合他空睡,你当着河神指着你那肉身子赌个咒!你合我有实际来?你也指着肉身子设个誓!你那借花献佛虚撮脚儿的营生,我不知道么?你北京城打听去!权家的丫头都伶俐,不叫人哄呀!”戴奶奶道:“你既知道是个‘借花献佛’,虚撮脚儿,你爽俐别要希罕,为甚么又没廉没耻的这们争?”权奶奶道:“你看这蹄子淫妇说话没道理!我争进野汉子哩,没廉耻?”戴奶奶道:“就是自己的汉子,把这件事说在口里丢不下,廉耻也欠!”两个你一句,我一句,争骂不了。
郭总兵道:“我在广西做挂印总兵,一声号令出去,那百万官兵神钦鬼服,那一个再有敢违令的?还要不时穿耳游营,割级枭首。
怎么这样两个臭婆娘便就束缚不住他!”叫小厮:“把我的铺盖,卷到桅舱里,合周相公同榻,再不与这个两个臭婆娘睡!闲出他白醭来!”
郭总兵使性竟抽身往隔壁舱来,合周相公告诉白话。这权、戴二位奶奶见主人公不在跟前,你不愤我,我不愤你,从新又合气起来。郭总兵道:“看起来倒还是那广西的苗子易治,这京师的妇人比苗子更撒野,我们男子人又不好十分行得去。”
叫过小厮党童来,说道:“分付厨上安排酒菜,差一个人划了小船到后边狄爷船上,请过狄奶奶来与二位奶奶和解和解。”
党童道:“不消另又差人,狄爷的伊管家来在这里许久了,烦他顺便请声就是。”郭总兵问道:“他来此何干?适间两个嚷闹,都被他听见,成甚道理!你叫他来,我自己问他。”
党童将伊留雷叫到跟前,郭总兵问道:“你几时到船上的?
来此何事?”伊留雷道:“我家奶奶与爷合气,只要抱了小相公扯了爷同跳黄河,家里两个家人媳妇,两个丫头,八只手都扯他不住,敬来请二位奶奶过去劝劝。不料二位奶奶也在这里合气,小的就不敢再开口得。”
郭总兵合周景杨两个都拍手大笑。郭将军道:“我还要央你回去,请你家奶奶来我船上,劝劝我家这两个人,谁想你家奶奶也在那里嚷闹。你回去与你爷说,叫你爷快快的与奶奶赔礼。我一个大将军八面威风的人也还耐他们不过,只得递了降书。你爷是个书生,叫他就快些输服了罢。”周景杨道:"这目下就到九江了,我破费些甚么,治两个东道,外边我们三人,里边他们堂客三人。我们虽不好与他们当面和解,与他们三个遥劝一劝;你们二公各人再背后随便赔礼。到那快活的时节,都只不要忘了我老周。”
伊留雷辞了郭总兵,周相公,仍旧划了船回去。寄姐还在那里撒泼不止,张朴茂的老婆抱着京哥怪哭,寄姐坐在船板上海骂。狄希陈起先那些昂气都不知敛藏那里去了,只是满口告饶,认说自己不是,原不该还口回骂。”你只看京哥分上,不要合我一般见识。你撩在水里的衣裳,打毁的玉器,我都一件件的赔还,半点也不敢短少。”寄姐说道:“你这没心眼的忘八,狠多着哩!我是故意的待作贱你,你晓的么?你到南京,上船去买东西,你那鼻子口里也出点气儿问我声:‘这是南京地面,我待进城买甚么去哩,你待要甚么不?’问也不问声,撅撅屁股,佯长去了。我说虽是没问我,一定也替我买些甚么呀。谁知道买了两日,提起这件来,是送堂上的,提起那件来,是送刑厅的。我难道连个堂上合刑厅也不如了?”狄希陈道:“我心里也想来,不是着他大舅主张着纳甚么中书,丢这们些银子,弄的手里醮醮的,我有不替你买得么?我可又想我北京替你做的衣裳,可也够你穿的,到了衙门里头,又没处走,咱做官撰了钱再做也不迟。”寄姐说:“你没钱也罢,你只替我买一件儿,或是穿的,或是戴的,难道这点银子儿也腾挪不出来?这个也别提,使二三两银子哩,你从家里钉了丁子一般,住这们一向,跑了来到船上,你把那羊羔酒捎上两瓶,也只使了你一钱六分银;把那响皮肉秤上二斤,算着使了一钱,难道你这二钱多银子的家当也没了?可也是你一点敬我的心。”狄希陈道:“这天是多咱?羊羔酒陈的过不的夏,新的又没做;这响皮肉也拿的这们远么?”寄姐道:“我的哥儿!你哄老娘,是你吃的盐比老娘多!老娘见的事比你广!你揭挑说我爹是银匠,可说我那银匠爹是老公公家的伙计。羊羔酒可说放的过夏;响皮肉五荒六月里还好放几日撕挠不了,这八九月天气拿不的了?”狄希陈道:“千言百语,一总的是我不是。你只大人不见小人的过!”
狄希陈满口的赔礼,小寄姐不肯放松一句,只是饶过不说跳河。两家人媳妇劝道:“奶奶罢呀,‘杀人不过头点地’,爷这们认了不是,也就该将就了。只管这们等,到几时是个休歇?”寄姐此时火气也渐觉退去,撒泼的不甚凶狠,劝着奶了奶孩子,挽了挽头,只是使性子没肯吃饭。又劝说:“这一日没吃下些饭去,可那里有奶给孩子吃呢?”千央万及的,又将错就错,吃了四五碗蝴蝶面,晚上也还合狄希陈同床睡了。
按下这头。再说那壁郭大将军合周相公说了半日话,掌灯以后,周相公撺掇着还过官舱那边去了。到了权奶奶床前,正待摘网巾,脱衣裳,上床宿卧,权奶奶道:“你待怎么?快别要汗鳖似的,夹着狗屁股替我臭走!以后我这床边儿上也不许你傍傍,不敢欺,咱是咬折钉子的老婆。咱就万年没有汉子,浪一浪儿狗屄,不是人养的!”郭总兵道:“‘此处不留人,更有留人处’。这可与我不相干。我来,你赶我出去,可再不许说闲话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走到戴奶奶床前。戴奶奶骂道:“你就快别要汗邪,离门离户的快走!怎么来!人脸上没有肉,可也有四两豆腐!难道叫人这们可子碜拉拉的争,我又好留你的?我就浪的荒了,使手歪也不要你!你只拣着那浪淫妇的去处去,替他杀浪!我害羞!”郭总兵怒道:“可恶那里;凭我要在那里睡,便在那里睡!”就待脱袜上床。戴奶奶道:“推你不出去,死乞白赖的塞在人床上!明日只别要惹人的屄声颡气的,我不饶你!”权奶奶怒道:“谁是屄声颡气?我本等不要汉子,我赌气偏要合汉子睡两夜!你饶得了便宜,你还拿发着人!不许在他床上睡,过我这床上来!”郭总兵道:“我既只走来了,还敢回去傍的床边哩?”权奶奶道:“你不过来么?”郭总兵道:“是遵你的命,不过去了。”戴奶奶道:“如今这们可怜人拉拉的央及人睡觉,头里别要这们十分的拉硬弓怎么!”权奶奶雄赳赳跑将来说道:“你待去就去,你待来,我偏不叫你合他睡!”拉着郭总兵死嘬。戴奶奶道:“刚才我本等不等留他,我如今可偏要留他哩!”也拉着郭总兵死嘬。
一个拉着郭总兵左胳膊,一个扯着郭总兵右胳膊,一个往东拉,一个往西拉,两个老婆把个郭总兵拉的象五车子争的一般。
那官舱与后舵相邻,只隔得一层板壁,纸糊的不甚严密,露有簪脚粗的一条大缝,灯光之下,被那梢婆张看的分明。看是两个扯着郭总兵的手,分头争拽,梢婆在板壁那边叫道:“二位奶奶消停,放缓着!一个做武将的人,全靠着两根手臂拉弓搭箭的,你拉脱了他的骨节,你们倚靠了那个过日子呢?”
权、戴二人听见梢婆说话,略略都松了一松手。郭总兵秃着头,趿着鞋,跑到隔壁舱里,也不敢来官舱里要枕头铺盖,说说笑笑,与周相公同床睡,枕了个牛皮跨箱睡了。周相公道:“今晚倒也权过了一宵,这也不是长法。狄友苏的尊宠,此时亦不知安静了不曾。我明日办个小东,替这三位奶奶做个‘和事老人’。”郭总兵道:“你怎样和事?他们又不曾在一处相闹,你的东道却办在那个船上?我与你算计不通。你办了东道,或在我们自己船上,狄友苏的老妈不肯过来;或是办在狄友苏船上,我们的两个又不肯过去,这不反又增一番的淘气?”周景杨道:“我自有道理。不拘摆在那厢,叫他三个只听得一声说请,走来不迭。既在一处吃酒,难道不交口的不成?定然说话。难道日里说了话,夜来又好变脸?狄友苏娘子既要出来赴席,也一定要老公撺掇,彼此商量,才好出门。这岂不是和劝?”郭总兵道:“怎好叫你费钞?仗你出名,我出银子。”周景杨道:“我出了一遭东道,怕你合狄友苏两个不两次回席?两边的堂客也不好白吃我的,也是回席两遭。闷闷坐的在这船上,岂不是消闲解闷之方?”郭总兵道:“这也有理。你便为起首来!”座船将次到了九江,周景杨开了一个鸡鱼酒肉的大单,称了一两五钱银子,差了管家卜向礼上岸照单置办,叫厨子安排两桌酒。叫卜向礼先对权奶奶道:“这彭蠡湖内有座大姑山,是天下名胜第一个所在,上面极齐整的庙宇,不可错过,这也是千载奇逢。周相公办了一桌酒在上面,要请二位奶奶同狄奶奶都到上面游玩一番。”权奶奶道:“周相公在客边,为甚么费事?多拜上周相公,若是戴奶奶不去,我就去;若戴奶奶去时,我便不好去得。只多上覆周相公罢。”
卜向礼又将周相公的话说与戴奶奶,那戴奶奶推推就就的腔调,合权奶奶再没二样。看来臭肘一肘,临时都是“请字儿不曾出声,去字儿连忙答应”的主顾。
晚间泊船,又差卜向礼与狄希陈说知。外面说话,寄姐舱里听得甚真,心里极其喜悦。把两个家人媳妇喜的挝耳挠腮。
狄希陈道:“管家略坐片时,我到里边说知了,回你的话。”
狄希陈进到舱内,对寄姐说道:“今晚可到得到九江,这彭蠡湖中,有一座大姑山,天下有名的胜景,周相公办下东道,请你合二位郭奶奶同到上面看看。这也是凡人不容易到的。”寄姐妆着绷脸鼻子,又忍不住待笑,口里强着说道:“看我过的那好日子哩,去游山玩水!多拜上他,我不去呀。”狄希陈道:“他是个客边,费了事请咱,怎好不去的?这船里闷了这一向,你只当上去散散心,也是好的。”寄姐道:“我不去,怎么呀!
吃了人的,可也回回席。我为的人么?”狄希陈道:“你别管他,你只管上山,我管回席。替你回的不齐整了,凭你合我算帐。”寄姐忍着笑道:“我不去呀!”二位管家娘子狠命的撺掇说道:“周相公是个客,费心请奶奶去游山,奶奶不去,倒象似怕回席的一般。怎么不去?爷回说明日去就是了,可只顾的根问!”狄希陈出去对着卜向礼道:“多拜上周相公:明日就去。只是扰周相公,心里不安。”寄姐里面说道:“管家,别听他说,我不去呀。我身上有件衣裳呀,头上有根簪子呀?
倒象似跟人的丫头似的!”卜向礼说:“狄奶奶说不去,我说这们回了周相公的话,省的又雇轿子。”寄姐听说,恐怕当真的打脱了,再就没敢做声。
卜向礼回了周相公的话。船到大姑山下,泊住了船,叫人上山收拾两处坛场,雇了十来乘山轿,临期分头邀请。狄希陈乘着这个机会,在寄姐面前献殷勤,攀说话,穿衣插戴,极其奉承。”严婆不打笑面”,寄姐到此地位,有好几分准了和息的光景。
再说权、戴两人拿腔作势,心上恨不得一时飞上山去,口里故意拿班,指望郭总兵也要似狄希陈这般央及。谁知郭总兵才做到挂印元帅,还不曾到那怕老婆的都元帅的田地,说道:“待去的,快些收拾就去;不待去的,在船上看守。两个都待去,都快些收拾;如都不待去,都在船上看守。我同周相公、狄友苏上山游玩一番,及早还要开船走路。”权奶奶道:“我本等不待去的,只怕负了周相公的美意,勉强走一遭去。”戴奶奶道:“我也怕负了周相公美意,只得去走一遭。若不是周相公体面,只怕八个大金刚还抬不动我哩!”
二人将次穿着完备,约同了寄姐,都是家常淡服,平素浅妆,搭扶手,安跳板,登上岸上。三人见完了礼,问了动定,依次上了肩舆,抬到山上。郭总兵、周景杨、狄希陈也随后步了上去。果然是座名山,许多景致,观之不足,玩之有余。寄姐开言,权、戴二人也不由接话:起初绷脸,渐渐开颜。
看景已完,酒肴交上,内外吃到日转斜阳,方才收樽散席,前后下山,各人回自己船上。只因遣兴陶情以后,彼此怒气潜消,不止狄希陈与寄姐和好如初,权奶奶与戴奶奶也暂时歇气,轮流荐枕,挨次铺床。凡到甚么马头热闹所在,寄姐、戴奶奶、权奶奶、郭总兵、狄希陈次第回席。幸得一路无言,不致翻唇撅嘴。此系沿途光景。
至于别项事情,再听下回接说。
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吕厨子配死高邮
狠命追船急若梭,追着意,待如何?神灵不愤起风波,托身附话,作怪兴魔。被拐一双骡。便宜得处莫夸多。逆旅扬州雉入罗。歪心犹自不消磨,告官下毒,重犯金科,牢洞把尸拖。
——《青玉案》
薛素姐住在尼姑庵内,把那骂公婆打汉子的恶性都收藏没有用处。韦美按日供柴,计时送米;恐怕吃了秃老婆的小菜,还不时送钱买办。
素姐吃了韦美家的茶饭,却与老姑子浆洗衣裳,与小姑子制造僧履,淘米做饭,洗碗擦锅,好生勤力。只说做和尚的个个贪狠,原来这做姑子的女人,没了两根头发,那贪婪狠毒,便也与和尚一般。这个庵里的老尼,从天上掉下这个女人,吃了别人家的饭,安安静静倒心伏计的与你做活,却该十分庆幸才是。他却要师徒几个都指靠了素姐身上,要韦美供备米粮,自家的米缸豆瓮,整日开也不开。起先送来的米一斗可吃八日,渐至斗米只吃了三日。韦美也略略查考,老尼道:“这位女善人,起初时节,想也是心绪不佳,吃饭不动;如今渐渐的怀抱开了,吃了不饱,饱了就饥。韦施主,你为人为彻,这也是收束不住的事了。”
依了韦美的念头,有钱的人家,多费了几斗米,倒也不放在心上,禁不得那浑家日逐在耳边咭咭聒聒,疑起心来。更兼韦美沿地里打听那吕祥的踪迹,没有下落。走到姑子庵内,对素姐说道:“你在此住了这将近两月,拐骡的又寻找不着,天气又将冬至数九的时候,你家下又没有寻到这边。我要备些路费,差个女人送你回去,不知你心下如何?”素姐道:“若肯送我回去,又着个女人作伴,感恩非浅!我身边还有带得盘缠,算起来也还够到得家里,只仰仗差人雇头口便好。”老尼道:“你家中又没了公婆,丈夫又见在远处做官,瞎子迷了路,你在家中也是闲。这等寒冷天气,男子人脚下缠了七八尺的裹脚,绒袜,棉鞋,羊皮外套,还冷得象‘良姜’一般靴底厚的脸皮,还要带上个棉罩,呵的口气,结成大片的琉璃。你吹弹得破的薄脸,不足三寸的金莲,你禁得这般折挫?下在店家,板门指宽的大缝,窗楞纸也不糊,或是冷炕,或是冰床,你带的铺盖又不甚温厚,你受得这般苦恼?依我好劝,只是过了年,交了三月,你再回去不迟。饭食是不消计论,若韦施主供送不便,小庵中四方施主的斋供,也不少这女菩萨的一碗稀粥。”韦美道:“我要送狄大娘回去,是完我一场的事,岂吝惜这吃的升斗之米?若说路上寒冷,这狄大娘您自己主意,我便不好强你。”素姐道:“思家心切,寒冷我也顾他不得。路上辛苦,到底是免不得的。丈夫虽不在家,尚有家事用人料理。韦恩人,你还做主送我回去。”韦美道:“既是主意已定,我连忙收拾打点便是。”
老尼见留素姐不住,年节即来,没有了人做活,没有供米,好生不喜,背地仍十分苦留。说天冷唬他不住,又说路上满路的响马,劫了行李还要吃人,女人年少标致的捉去压寨,丑老的或是杀了煮吃,或是拿去做活受苦,大约都是此等话头。幸得素姐狠似响马的人,那里还怕甚么响马,一心只是回家。韦美买了一个被套做了一副细布铺陈,做了棉裤、棉袄、背心、布裙之类,农隙之际,将自己的空闲头口拨了两个,差了一个觅汉宋一成,雇了一个伴婆隋氏,当日家里办了一桌荤素酒菜,请素姐同老尼到家送行起身。
原来这韦美的娘子,是一个绝色的佳人,平素极爱洁净。
见了素姐少了个鼻子,疢黑的两个大窟窿,身子陪坐,把个头别转一边,就是低了不看。勉强陪了一会,止不住往外飞跑。
刚到门,呼的一声,呕吐了一地,头眩恶心不祝扶进卧房睡下。
素姐吃完起身,韦美的娘子也不曾出送,止有韦美合老尼送上头口。风餐水宿,不日到了明水。一路平安,无有话说。
只是素姐那日自家中起身,并不曾说与一个人知道。住房的人,只见吕祥回家,当时不多一会,素姐和吕祥都不知去向,遥地里被人无所不猜,再没有想到是赶狄希陈的船只。龙氏家中求神问卜,抽签打卦。薛如卞弟兄两个,又不肯四下出招子找寻。每日娘儿们家反宅乱。
那日素姐忽然到了家,跟着宋一成合伴婆隋氏,衣裳不整,面带风尘,脚沾黄土。龙氏听见素姐回家,飞风跑来相抱而哭,方知道是赶船不上,吕祥拐了骡,将身流落尼庵,幸得遇着好人,差人送回。家内着实款待那宋一成合隋氏,留住了三四日,每人与了二两盘缠,又每人是二两犒赏。轧了一百斤绵绒,四匹自织绵绸,四十根大花布手巾,着了一个觅汉鲍恩,回去谢韦美看顾。
素姐回到家中,两脚踹了实地,刻刻时时,心心念念,算计不出个法来把狄希陈拉到面前,口咬牙撕一顿,泄泄他的恨气。
再说吕祥自从那日撇下素姐,凭他在戏场上与河神作闹,他且回到店家吃的酒醉饭饱,屁股骑着坐骡,手里牵着看骡,一直径到扬州城里,寻了店家宿下。说他是个贩骡马的客人,赶了一群骡马,约有三十匹头口,来到离淮安三十里外,撞见山上的一伙大王,尽行劫去,被他苦死央及,拣了三头不济的骡子还他。因没盘费,在淮安金龙大王庙里卖掉了一头骒骡,今止剩得两个,要寻主顾发脱。连住了几日,因他说得价钱不对,凡来看的,都讲不上来,去了。
一日,这吕祥合该晦气,淮安府军厅里人,来了两个下关子的公差,同在一个下处,见了两个牙行,领了两个人看骡,吕祥在傍说价。一个六岁口的黑骟骡,说了五十两银;一个八岁口的黄儿骡,说了二十五两。那经纪把吕祥看了两眼,说道:“这骡情管不是你的;不然,你怎么说的都是没捆的价钱?”
那两个差人也在傍边观看,问说:“你这位客人,是何方人氏,来此卖骡?”吕祥道:“我是山东兖州府人,姓吴,久惯贩头口生理。这淮扬一带,我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住在这里。”
差人道:“你说淮扬是你久住之地,总漕军门前衙门是在那厢?
漂母祠韩信的钓台、琼花楼、迷楼、竹西亭都在甚么所在?”
吕祥道:“你真是个没趣的朋友!你们是闲人,到处里游山问水的玩耍。俺只做生意的人,‘针头削铁’,有闲空工夫?吃着主人家的贵饭,住着主人家贵房,放着生意不做,且去上甚么钓台,游甚么迷楼去?”差人道:“你说久在淮扬,咱且不要题那淮安,你且说你扬州的旧主人家是谁?”吕祥道:“这就是我的熟主人家。”
差人问那主人,店家也只得含糊答应。差人道:“你这主人家,别要把祸揽在身上。这人不巧。”吕祥骂道:“贱瞎眼的狗头!我那里放着不巧?我不巧,我偷你娘的屄来了!”差人道:“你那里放着不巧?一似在淮安府金龙大王庙做过不巧来。你是跟那瞎一个眼少鼻子妇人的人,那妇人被金龙大王附在身上,你乘空拐了骡子逃在这里,你还强嘴?”
吕祥听见这话,恨不得再生出几个口来合人折辨。怎禁的贼人胆虚,一双眼先不肯与他做主,眊眊稍稍,七大八小起来。
其次那脸上颜色,又不合他一心,一会红,一会白,一会焦黄将去。再其次他那舌头,又不与他一溜,搅粘住了,分辨不出一句爽利话来。差人道:“你那瞎眼的妇人如今现在尼姑庵内住着,告了状,四散拿你。我们两个正是淮安军捕衙门的番当,缉了你这两多个月,你却逃在这里!”腰里掏出麻绳,登时把吕祥五花绑起,要带去空庙里拷打,哄动了满街人。
地方巡视人役传布了,本处的番手走来店内,见淮安差人将吕祥捆绑,问道:“你二位是何衙门的差役,缉到这里?”
淮安差人说道:“只人是跟一个山东妇人来的。那日金龙大王庙里有人还愿,那妇人在庙烧纸,站住了看戏,被大王附在身上,在那里闹常他回到下处,把那妇人的的行李骡子拐带来了。那妇人幸得遇了个好人,送在个尼姑庵里寄住,告了状,正在严限缉拿,他却躲在此处。”扬州捕快道:“二位取出海捕的批文来看。”淮安差人道:“批文留在家里,不曾带来。”
扬州捕快道:“你既没批文,怎就擅拿平人做贼?这是假充公差!拿绳来掉起!”
那吕祥跪在那扬州差人的面前,哭道:“二位爷爷就是我的救命星君!不是二位爷爷作主,我这孤身单客,有冤何处去诉!”扬州差人道:“你且消停,我方略了这两个,再与你说话。”一边取出铁索,要拴那两个公差。淮安差人道:“我奉淮安军捕衙门来扬州府关子关人,你敢锁我!你后日再不必到我淮安!我约同了合衙门兄弟,你们但有到那里的,见一个打一个,见十个打十个!”扬州差人道:“你的公文下了不曾?
有甚么船票么?”淮安差人取出船票来看,说:“关文已经投过,单等领人。”扬州差人道:“原来真是公门兄弟,我们实是不知,千万恕罪!二位老兄此来原是下关,没有领批拿贼。
既是我们地方缉获,让我们拿他罢,二位兄回去,只在淮安本衙门,也泯没不得二位老兄的功绩。我们同去拷问他便是。”
带了吕祥,拴了店主人,牵了两头骡子,都到一座空庙里边。
吕祥还待支吾强辨,扬州番役把吕祥的衣服剥脱干净,馄饨捆起,一根绳拴在树的半中腰里,铁棍皮鞭,诸刑咸备,不忍细说。打了个不数。这吕祥只得把那跟狄希陈到京听选,恼恨不与他全灶为妻,挑唆素姐赶船,被河神附在身上,乘空拐骡逃走,一一招得明白。带去江都县见捕官,夹打了一顿,录了口词,呈在堂上,又夹打了一顿,将骡子发在马厂寄喂。
吕祥送监,关行绣江县查问,查得吕祥招承的说话,一些也不差,回了关文。江都县将吕祥取出监来画供,问了三年刺配,呈详本府,转详解道。那每处夹打,说也惨人,不必烦琐。
允了详,定发高邮州孟城驿摆站。详下本县,叫了乐工,把吕祥那左小臂上大大深深的刺了两个“窃盗”字样,起了文书,抄了招稿,打了二十个送行竹板,佥了长解,押发前行,交付了驿官,打发到驿的收管。
原来这徒夫新到了驿里,先送了驿书驿卒牢头禁卒常例,这下边先通了关节,然后才送那驿官的旧例。礼送得厚的,连那杀威棒也可以不打,连那铁索也可以不带,连那冷饭也可以不讨,任他赁房居住,出入自由,还可告了假回家走动。遇着查盘官点闸,驿丞雇了人替他代点。这是第一等的囚徒。若是常例不缺,驿丞的旧例不少,只是那为数不多,又没有甚么势要的书启相托,这便些微打几下接风棍棒,上了铁索,许他总网巾,打伞络,讨饭糊口。这是第二等的囚徒。若是年少精壮,膂力刚强,拈的轻,掇的重,拖得坯,打得墙,狠命的当一个短工觅汉,与那驿丞做活,这也还不十分叫他受苦。这是那第三等的囚徒。若是那一些礼物不送,又没有甚么青目书礼相托,又不会替驿丞做甚么重大的活,这是不消说起,起初见面定是足足的三十个杀威大板,发在那黑暗的地狱里边,饭不许你讨碗吃在肚里,要死了伶俐,阎王偏生不来拘;要逃了出去,先不曾学得甚么土遁水遁的神通。真是与鬼不差,与人相异!这是那第四第五第六等的囚徒。
这吕祥先在京师,凡是替狄希陈买办东西,狠命克落。喜得狄希陈不大会得算帐,两三年里边,他也“钟徐丘”了好几两银。但这样人得了这样利,原得的不难,看得也便容易,这手挝来,那手撒去,也不大有甚么攒积。就是狄希陈临行,他虽然挟制预支了六两工食,做了三两多的衣服,剩下的,在京里住了一个多月;又算回家,狄希陈怕他唆拨,必定仍还与他银子,所以都一汤的大铺大腾地用了。来到家就跟了素姐赶船。
素姐乖滑,将那大块多的银子,扁在自己腰间,不过将那日逐使的那零星银子,交他使用。及至到了淮安,所余也是有数的。
到了扬州,指了两个骡,算计要卖许多银两,主人家只管赊与他饮吃。后来犯事到官,腰里也还有七八钱银未使,被应捕搜得去了,两个骡子变价入官了。在监里的时候,讨那囚犯们的残汤卤醋救饿充饥,仅不得死。发配在路,长解耽着干系,怕他死了,讨不得收管,煞要费事,只得每日些微买碗粥汤叫他挨命。交付了驿官,他却再那里有个板滓送甚么常例?打的那棒疮烂见了骨头,要讨个铜钱买个膏药,也是可怜见没有的!
这不消说得,稳稳的是第六等囚徒,就是这吕祥一个。你说没有钱使,又没有分上,或者小心下气些儿,也还有人可怜你。他却矮着一葫把子毛尾,多梭的一双眼睛,不可人意的一副歪脸,他眼里还没有那个驿丞。那驿丞问道:“据那抄来的招上,你也就是极可恶的人。这是真也不真?”吕祥道:“我知道么?说我是真就是真,说不真就不真。”驿丞道:“你这话是我的么?”吕祥道:“我这们话儿,在北京城里不知答应多少大老爷们哩,偏老爷你又嫌我答应的不好哩!”驿丞道:“京里大老爷们依你这们答应,我官儿小,偏不依你这们答应!
真就说真,说不真就说不真,你待说不说的呢?拿下去,使大板子着实打!"吕祥道:“老爷且别打,迟了甚么来?”驿丞道:“快些打了罢!我性子急,慢甚么慢!”吕祥道:“只怕打了揭不下来呀!”驿丞道:“揭不下来,叫他烂在腿上!”
不由他调嘴,尖尖的三十大敲,敲来敲去,敲的个吕祥的嘴稀软不硬叫老爷,口里屎滚尿流。打完,叫人拖在重囚牢里,白日加靠,夜晚上匣,不许松放。
他对了那些牢头禁子说道:“我也不是无名少姓,我也不是真正偷骡。龙图阁大学士吕蒙正是我的大爷,侄儿是举人。
我家里也有二三千金的产业。只是这一时‘龙游浅水遭虾戏,虎落深坑被犬欺’!你只留我口气儿,你们的便宜。我昨日遇着俺家里人往淮上卖麴的,捎信到家去了,待不的一个月,情管就有人来。那时我有恩的报恩,有仇的报仇。喜欢也在你们,后悔也在你们!”说得那驿卒们欲信不可,不信不能,背后说道:“天下事都不可知,看他在本官面前大意拉拉的,一定是有些根基的物件。万一叫他死了,官的嘴翻来覆去,有甚么正经,没人的说话便罢,有人说话,往我们身上一推。告状要起人来,这也不同小可!他既说家里人到,有恩的报恩,我们遭着这样的刁恶的人,也不消十分的拘禁,轮流的每日给他几碗吃,等到一月两月没有人来,再做话说。”所以吕祥虽是被驿丞打了三十,倒也还不受以下人的大亏。
但这些禁卒怎的每日供他的饭食,做好做歹的在驿丞面前周旋,将他上了锁,脚上带了脚镣,放他出街讨饭。他这个傲气,别人讨两碗,偏他一碗也讨不出来,常是一两日水米不得沾牙。兼之低心憋赖,在那同锁的囚徒里面,一味咬群,众人合了一股,大家作贱。若不是有个救星,这个狗命,料想也是难逃。谁想这等歪人,遭了这等颠沛,他那死期不到,自然钻出一个救命老官。
旧驿丞推升了扬州府的仓官,新来的驿丞姓李,山东滨州人,择了吉日,一般也出了张条红纸到任的启示,升堂画卯,头一班一个驿书参见,第二班几个马夫,第三班就是徒夫。众徒夫磕过一头,吕祥又另自磕头。
李驿丞问道:“这个徒夫,系我山东人说话。”吕祥道:“小的是济南府绣江县人。”李驿丞道:“原来是同府的人。
你犯了什么事,问这里徒罪?”吕祥没的回话。众徒夫说道:“他来这里做贼,刺了字,所以问的是这里徒夫。”李驿丞道:“为犯别事还可,这刺字的贼徒,可容不得情!”吕祥道:“小的虽是刺字,通是屈情,那里有点实情气儿?小的是个数一数二的厨子,觅给明水狄监生家里做活。狄监生选了四川成都府经历,先来家里祭祖,留下小的在京里领凭。小的领了凭回来,狄监生等不的,去了,把小的行李工钱俱没留下。狄监生的娘子合小的往前赶船,赶到淮安没赶上,没的小的的工钱行李不要么?赶了他两个骡,还没得卖出去,叫扬州府的番子手拿住,屈打成招,说我是贼。爷详情,这就是贼吗?”李驿丞笑道:“这是拐带,那是甚么贼。你且去,看我有处。”众人带着锁,依旧讨饭去了。
这李驿丞单身上任,不曾带得家小,止跟着两个家人,紧到年跟底下,把一个会做饭上厨的家人病倒,那高邮孟城驿的驿丞,虽是散曹,颇有交际,新年有来拜节的客,多有该留他坐的,卒急寻不着个会上灶的。这吕祥乘这个机会,便做了毛遂官人,对了那一个不病的家人说道:“闻说那一位管家极能做菜,如今有了贵恙,没人服侍老爷。我在下不才,这把刀的手段,也没有人比下我去的。我不惟会做饭,我且能会摆酒。
我不止于会摆酒,凡一应这些拖炉油炸,我无所不会,李爷何不将我开了锁镣,把我当一个内里人使唤?本乡本土的人,不胜似使这边的生头?你若是说得李爷依了,凡厨下头一分好东西,我先敬了你,其次才孝敬李爷。”
家人应允,来对李驿丞说了。李驿丞道:“他前日自己说是个数一数二的有名的厨子,我也想着要用他;我但见他贼模贼样,是个凶恶不好的人,我所以不曾言语。”家人道:“他是咱同府的人,隔咱不足一百多路,他敢半点欺心,我赶到他家火底下,拿了那驴合他娘!咱如今年下见没人指使,怕他怎么?放他出来,叫他洗括洗括,当铺里查件旧棉袄旧棉裤叫他穿上,再买顶帽子,买双鞋给他。”驿丞道:“没见他怎么等的,这先使两数多银子哩。”家人道:“他要好,叫他穿着替咱做活,他要可恶不老实,呼顿板子,给他剥了衣裳,还叫他去做那徒夫。他说会炸果子,这年下正愁没甚么给人送秋风礼哩,这乌菱、荸荠、柑橘之类,都是他这里有的,咱炸些咱家里的东西送人,人看着希罕。”李驿丞道:“也罢。你合他说妥着,讲开一年给他两数银子制衣裳,这眼下给他扎括的衣帽算上钱。”
家人将言都对吕祥说了,吕祥喜不自胜。即时叫人替他开了锁镣,跟着家人见了李驿丞,又将前后的言语申说了一遍。
许他一年给他一两二钱工食,吕祥也不敢争竞。果然与他从头至尾换了衣帽鞋袜,专在厨房做饭。新年媳妇,也未免有三日之勤。将次到了十二月中旬天气,李驿丞要叫他炸果送礼。开单秤的香油、糖蜜、芝麻、白面,各色材料俱全。定了十二月十六日开手。他果然做了七八样的果品,虽也不是那上等精致的东西,也都还搪塞得过。与人送礼,自家摆桌,“老婆当军”,充数而已。到了年下,叫李驿丞开了一个大半单,买了许多鸡、鱼、藕、笋、腐皮、面筋之类,一顿割切起来,把菠菜捣烂拧出汁来,染的绿豆腐皮,红曲染红豆腐皮,靛花染蓝豆腐,棉胭脂染粉红豆腐皮,鸡蛋摊的黄煎饼,做的假肉,假鸡,假猪肠,假牌骨、假鸡蛋,假鹅头,弄了许多跷蹊古怪的物件。那个李驿丞生在滨州涝洼地面,又住在穷乡远村的所在,乍见了这等奇怪的东西,不呵叱他一顿,逼他丢掉一边,倒着实的称起他好来。把个吕祥喜得就如做了几篇得意的文字一样,满脸带着那笑。
正月新年有来拜节的客人,多有不必留坐的,这李驿丞因要卖弄他的希奇肴品,狠了命款留。那高邮的人物,生在一个今古繁华所在,又是河路马头,不知见过了多少食面,一乍见了这个奇物,筷子也不敢近他一近。李驿丞又再三的话让,说是他家的小价的妙手。
吕祥见李驿丞作兴他的手段,便就十分作起势来。天是“王大”,你就做了“王二”,把两个正经管家,反倒欺侮起来,开口就骂,行动就嚷,说管家是个真奴才,他是央倩的人客。
那年扬州荒旱,米是极贵的价钱,他成斗的趱起盆头米来换酒换肉,日逐受用,只瞒得一个李驿丞不知。家人外边得点甚么常例,他乔做家公,挟制了要去分使。
高邮州的吏目,敛解钱粮上京,缺官巡捕,这孟城驿的旧驿丞姓陈,虽升了大使,不曾到任,候缺空闲。府堂上求了戏子分上,替他讨来高邮代捕。到任以后,吏目驿丞,原也不相上下,可以交际往来。又兼陈大使原是这驿里的旧令尹,所以李驿丞合他相处,下帖请他,叫吕祥用心做菜,不可苟简。
这吕祥心怀不善,记恨初来时节被他三十板之仇,想要乘机报复,偷空出去买了几钱砒霜,凡是陈驿丞的汤饭之内,都加了砒霜细末。幸得不甚多,不致暴发。待了片时,陈驿丞肚内渐渐发作起来,起初溃乱,后来搅痛,只得辞席回去。李驿丞见他病势凶恶,也就不敢固留。
陈驿丞到得衙内,唇口发青,十指疢黑,知是中了毒药。
喜得名胜之地,多有良医,请入来诊视脉息,知是中了砒霜毒,即时杀了活羊,取了热血灌下,又绞粪清灌去,方才吐出恶物,幸得不死。
陈驿丞疑是李驿丞要谋他的巡捕,所以下此毒手。病了几日起来,州堂上递了呈子,指名呈李驿丞,说他谋害人命。州官准了呈子,差人拘审。李驿丞指天画地,血沥沥的发咒。陈驿丞道:“我与你同桌而坐,同器而食,如何偏我中毒?这不是你的手脚,更是何人?”州官问道:“那日酒肴,是甚么人摆的?”这李驿丞忽然想悟,禀道:“实禀老爷:驿丞的两个家人,那个会上灶的家人病倒,没有做饭,徒夫中一个吕祥,原是个厨子,又是驿丞同府的人,是吕祥做的。”陈驿丞道:“据了此说,便与李驿丞无干。这吕祥配发到驿,大使因他是个凶恶贼徒,照例打了他三十板。定是他怀恨报仇。”
州官拔了一枝签,差人即时将吕祥拿到。他也自知事不可掩,脸都没了人色。州官问说:“药陈驿丞的毒药是谁下的?”
吕祥平素刁佞,到这时,也便支吾不来。套上夹棍,不上五六十敲,从头至尾,招得与陈驿丞所说的半点不差。夹棍上又敲了一百,重责了四十大板,发驿再徒三年。将李驿丞问了一分米,因他不应擅役徒夫。李驿丞也就从此绝了照管。吕祥将养好了,仍旧带了锁镣,街上讨饭。恨李驿丞捻他出来,对人面前发恨,称言务要报仇。
一日,淮安府推官查盘按临,审录囚犯,点到吕祥跟前。
吕祥禀说:“李驿丞卖法纵徒,雇他上灶做饭,讲过每年十二两工食,欠下不与,因要工钱触怒,以此昼夜凌虐,命在须臾。”李驿丞站在傍边,等他禀完了话,过去跪下,把从前这以往的实话,对查盘官禀了个明白。推官大怒,分付:“这等恶人,还要留他在世?驿官,带出去自己处死,不消回话!”
驿官谢了推官,领他到驿,发在牢内,禁住人不许与他饭吃。他还想那起初有人轮流管他吃用,不以为意,佯长跟了下狱。谁知此番奉了推官意旨,又兼他恶贯满盈,阎王催符来至,禁不得三四日,断了茶水,把一条绝歪的狗命,顷刻呜呼。报了州官,将尸从牢洞里拖将出去,拉到万人坑边,猪拖狗嚼,蝇蚋咕嘬。这是那作恶的下场,完了个畜生的话本。
再有别人,另看下回结束。